“哪里人？”
问话的人短打装扮，他肩膀很宽腰却非常细，腰间系着一条灰色的布带，下巴被又黑又亮的细密胡子涂成一片青灰色。他靠坐在椅上，瘦瘦长长的手指敲打着放在桌面上的茶盏。说他是个莽夫，他的动作有时竟让人觉得温文尔雅。他当然也不是良善的人，端起茶杯却仿佛掌持利器，随时可以出手。
“南京人。”
“五爷问你呢，好好回话。”
让王七、王八兄弟二人抓知行过来的那人脚搭在旁边的椅子上，眼角的一道老疤非但没增加凶恶之气凡倒给他平添了几分滑稽。他眼睛盯着前面的歌女，往嘴里丢着五香花生米，显是没听到知行的回话，不耐烦地喝斥着。
被喊作五爷的青年也不理会，问：“会不会唱曲儿？”
知行呆愣一下，思他问的语气颇为正经，道：“不会唱。”
“苏浙那边的人不是人人都会哼唱几句昆曲的吗？”五爷说：“你竟一点不会。”
“你要是想听，可以让那歌女唱给你听。”
周围桌子上的人喝完茶没喝完茶的都走了，什么热闹能看什么热闹不能看，他们都清清楚楚的。人越少，那茶博士越着急，他搬走茶碗碟子，又抽下肩上的抹布，风卷残云般将桌面上的瓜子壳、花生皮、烟卷头扫荡干净，不时看看知行，心说，大小姐，你喊一声你家大人不久出来了嘛。
他望向知行要去的那雅间，被王八一瞪，只得低头干自己的活。
“五爷让你唱你就唱，再这样啰嗦，小心我大嘴巴抽你。”
“我说得是实话，谁都没有规定苏浙这边的人必得都会唱那昆曲。”知行顶撞道，这群人抓她过来，分明就是太过无聊拿自己解闷。
“王老二，听你的戏去”五爷见了王老二不服气，接着道：“听不懂话？！”
王老二瞪了知行一眼，扭头看戏，嘴里咬得嘎嘣作响。
“我以前听人说苏浙人几乎都会唱《千钟禄》里的‘倾杯玉芙蓉’，以为是真的，你不会唱也就算了，那说说《千钟禄》的故事吧。”
知行正待拒绝，抬眼看见面无表情看自己的五爷，不禁心虚，道：“《千钟禄》说得是明初年的时候燕王朱棣与建文帝争夺帝位，攻破南京后，建文帝化装成僧人逃亡的故事。‘倾杯玉芙蓉’说得正是建文帝逃亡途中的凄惶景象，说完了。”
“不过两王相争国家就落得这个地步，现在的中国军阀混战，大军阀有六，小军阀上百，比那时不知乱了多少。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小姐不还是过得好好的吗？你看这帮人也是清闲自在得很。”
知行心里冷笑，敢情她被抓来就是因为这位五爷看不惯世家公子小姐生活富裕，为那些个贫穷百姓出头？她林知行走哪都能碰到热爱祖国的人，现在这流氓头头竟然也跟自己谈爱国，真是笑话。
“好了，你不用忿忿不平”五爷忽然笑道：“我是太久没和酸腐文人说话了，以前总觉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手里拿着本旧书，前前后后地念叨，一点用都没有。他们自己却越来越兴奋。不过时间久了，也有几分怀念。”
“有新学。”
“辛亥革命是不是？你以为有用？”
知行看他道：“有用没用，时间说了算，你和我说更是没用。”
四目相对，五爷毫不留情道：“自作聪明！”
王老二见了知行惹怒了五爷，恼恨不已。这几日他们几个手下想方设法地讨好五爷，找女人吧，五爷不好女色，送钱财吧，五爷有的是钱。要不是这几日发现这位五爷喜欢和年轻女孩子闲聊，他断不会抓了知行来。这丫头看起来明明是挺柔顺的人，没想到还没几句话就惹恼了五爷。
“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就丢你下江喂鱼。”王老二威胁道：“五爷，您别生气，我不知这丫头这么不识好歹，要不咱换个地方，兄弟们设了赌局，您去玩两把。”
“赌什么？你的命能赌吗？你们也有砝码和我赌？”他敲着那茶渣，一下一下，道：“你们配跟我赌吗？”
王老二没想到他会这样讲，强忍着，额头却是青筋暴起，道：“我们哪敢和五爷赌，作作乐而已。”
五爷低着头也不说话，半晌忽然道：“我也闲着无聊，去玩两把，你们身上的钱可备好了，我可不管你们的饭钱。”
王老二几人面面相觑，尴尬道：“五爷说笑了，手下留情就是。”
话一说定，一行人离了饭桌。五爷见知行还站在桌边，腰挺得极直，就道：“你这样的丫头也是世间少有，赶紧走吧，他们不敢动你。”
知行看向王老二那帮人，王老二连忙道：“走吧，走吧，五爷说你放你自然放你。”
她转身立刻要走，忽听背后传来笑声，紧接着听到人唱道：“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残雾和愁……”
《千钟禄》里的“倾杯玉芙蓉”，他唱的豪爽，没有半点顾忌的意思，声音极大，甚至遮掩了茶馆里歌女的声音。知行像那雅间走去，心道：真是个怪人。
且说简祥平和林世忠夫妇坐在那雅间，先是听到外面的骚乱声，后又听到昆腔，三人皆忍不住笑起来，继续聊生意上的事。
知行推开雅间的门。
母亲俞一方道：“你怎么来了，早饭吃了没？”
知行还没说话，就被那紧跟着自己的茶博士抢话道：“好险啊，大小姐你怎么不喊人啊，那些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他们敢说就敢做的。”
他话一落，三人都变了脸色。
俞一芳道：“出了什么事？”
那茶博士忙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其中少不得添油加醋，又说自己本想来报的，无奈被那几个恶徒围住了，不能及时找人。
简祥平听完哈哈大笑，道：“侄女真是好胆量，小小年纪遇事不乱，娶了你不仅是我那儿子的福也是我们简家的福分啊。”
林世忠听他这样说，心里的怒气淡了几分，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终有一日要嫁到外人家，心中竟是十分不好受。
俞一芳脸上惊惧交加，听知行说自己没事才放下心，问：“你不是去看睦月了吗？”
“他醒了有一会儿，怕你们担心我就来通知一下，还有要不要找船上的医生再他看看。”
“那好，就回去吧，准备一下，等会儿就要下船了。”
四人回了舱，那茶博士虽然被那些人吓到了，但事后拿了简祥平十几块钱的赏银，顶得他一个月工资了，不由期盼着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