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军中把酒
洛汗城南二十里处便是阿尔斯兰的驻军大营，出了城门众人改步行为乘马，稍时便至，千军齐声呼喝，恭迎殿下回营。
阿尔斯兰自小生长在军中，虽然回到了王城洛汗，仍是不惯宫室，因此便与军士们同住在军营之中。
阿尔斯兰携着天行之手走进王帐。只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西域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简单。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亲兵粗衣布服，正背坐在帐中擦拭阿尔斯兰所使那把大刀，金胡子见了此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认得此刀名唤‘嗜恶’，乃是一把极具魔性的邪刀，嗜好饮恶人鲜血，非心无半点恶念之人不可接近。金胡子得见名刀，心中庆幸，却不声张。
便在此时，只见那把嗜恶刀陡然剧烈抖动，与刀鞘碰得直响，那老亲兵眼中突现惊异之色，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按着刀鞘，宝刀欲自行出鞘，弹了两弹，都被他按了回去。
那老亲兵直惊出一头冷汗，咳嗽了两声，正自低头沉吟，只见地上众多人影晃动，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子归来，忙站起身，迎上前来，尊了声：“大殿下。”阿尔斯兰道：“森伯，来见过这位傲兄弟，莫看他年轻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老亲兵向天行微一打量，笑着躬了躬身，退到了一边。
天行见此人年迈体衰，躬腰驼背，相貌平平无奇，而脸上手上则满是伤疤，想这大王子何等尊贵，怎会对他如此恭敬，竟称其为伯，颇觉诧异。问道：“殿下，这位老人家是？”阿尔斯兰道：“他叫桑森，随洛汗亲卫军征战多年，屡立战功，封为虎翼校尉，二十年前在沙平州一战，乱军中被敌将一箭射穿了肺，虽医活了性命，却落下固疾，使不得长力，无法再征战，如今也只能随着我做个亲兵了。”说话间神色不禁有些黯然，那老亲桑森却毫不在意，满脸堆笑道：“王子殿下不嫌我累赘，肯收留这么个废人在军中，已是天大的恩德，老奴戎马半生，最离不开的便是这军营。”天行听罢，心中感慨：“大王子威名远播，骁果军战无不胜，除了他身先士卒，用兵如神之外，皆因他爱护手下兵士，对这么个废残的老亲兵亦如此厚待，手下将士们才肯奋力拼杀，甘效死命。如此义勇两全之人，真英雄也。”其余人也均有同感。
阿尔斯兰大笑一声，左手拉住天行，向桑森道：“森伯莫要再提，还是快取好酒来，我要和傲兄弟喝一碗。”桑森应了声，抱着嗜恶刀出了营帐，待他回转时，那刀却不见，领着两名军汉搬了一只大木桶进来，那木桶已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森巴上来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帐酒香，此乃是西域特产，四蒸四酿的葡萄美酒。
阿尔斯兰眉头一皱，问道：“今日来的都是豪杰好汉，如何只上这等甜酒，去取我从北地狼族运来的烧刀子。”桑森应了声，吩咐下去，不大会工夫，有两名军汉合抬了口大海缸进来，又有几名军汉轮流入帐，提着大斗往海缸里倒酒，满帐的酒香之气冲鼻，众人还未喝，闻到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醉意。阿尔斯兰取来一只白瓷大海碗，在酒缸里舀了一碗，一饮而尽。金胡子等人也自乾了。
天行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大王子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碗饮乾，只觉那酒极是辛烈，流入肚中，烧得内膛发烫。
阿尔斯兰笑道：“傲兄弟，这酒味可美么？”天行道：“此酒辛辣性烈，入口如火烧刀刮一般，味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阿尔斯兰大喜，连声呼酒，众人各尽三碗。天行虽无量，却勉力相陪，一碗酒每每一饮而尽，来者不据。阿尔斯兰喜道：“好汉子果然爽利，真乃我阿尔斯兰的好兄弟。”众人齐声豪笑。
蓝嫣、冰姒及紫翎、玉桐四女不惯饮这烈酒，那老亲兵桑森将四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天行看了，心中喝一声彩：“这老人家虽年迈，又有箭伤固疾，却仍能抱动这百十来斤的大酒桶向小小杯中倒酒，而且齐口而止，实是难能。”金胡子也在一旁看着，捋着胡须不住的点头。
桑森将木桶挟在胁下，转头轻咳了两声，恭恭敬敬对四女道：“请，请。”四女见老人家亲自斟酒，连忙端起酒杯，道了声谢，玉桐心中更是不忍，说道：“老人家，劳烦您为我们斟酒，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多谢了。”森巴又是笑着躬了躬身，作了个手势请四女尽管饮酒。
蓝嫣、冰姒及玉桐三女喝了一口，只觉酒香纯正浓郁，入口醇厚绵甜，余味净爽悠长，甚为好喝，便整杯乾了。而紫翎则只饮了半杯，细辩其味，眉头微皱，似乎不甚喜欢。桑森神色惴惴，似乎生怕王子殿下的这位宾客有甚么不满意之处。紫翎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阿尔斯兰问道：“紫翎姑娘，可有甚么不妥？”紫翎道：“小女可当真不明白了。”一旁的金胡子捋着胡须呵呵一笑，却不作声，只待看大小姐如何表现。
阿尔斯兰道：“你问的是”紫翎绕到桌前，说道：“这西域葡萄酒东土少有，小女生平只在家府中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醉味。可今日再次品尝，竟然绝无酸味，不知为何？”阿尔斯兰哈哈一笑，说道：“想不到紫翎姑娘竟能品出酒中微奥，还是位酒中行家。”
紫翎听他当众夸赞自己，脸上一红，学着男子模样抱拳一揖，道：“王子殿下言重了，小女也只不过出于喜好，粗通此道而已，谈不是行家。”
阿尔斯兰道：“姑娘尝得出前后两者的细微不同，那是由于搬运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上好的葡萄美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分。此酒只有我西域密藻城独产，西域东土相隔千万里，一路上不免颠波晃动，酒中也便起了微微酸涩，只是一般人是尝不出来的。”紫翎听他如此说，又是在夸赞自己，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说道：“王子殿下，承教了。”
转而向蓝嫣瞧了一眼，颇有得意之色，她此举本是要做给蓝嫣看的。
阿尔斯兰笑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紫翎将杯中酒喝干，辩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乎只有二十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她刚说完，蓝嫣却笑道：“翎妹妹，一百二十年和二十年相差百年，怎可相提并论。”便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桑森突然间哈哈大笑，眼中闪动过一道十分喜悦的光芒，大声说道：“天意，天意，今日竟被我找到一位真正懂酒之人，也不枉费我这二十年来酿造之工。”众人都被他这一笑弄得糊涂了，见他如癫如狂，不解他为何如此。阿尔斯兰见众人脸上皆有诧异之色，解释道：“诸位勿要见怪，森伯他除了征战沙场之外，平素最大的嗜好便是饮酒、酿酒，也正因如此，我父王曾派他到密藻城专督酿造，四位姑娘喝的葡萄酒便是由他所酿。”众人听了这才明白，想必桑森是个酒痴，今日遇到了紫翎这个懂酒之人，故而心中喜悦难于抑止。
桑森见蓝嫣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加理会，只对紫翎笑道：“姑娘果然厉害，一言道破玄机。”惊喜之余，长舒了一口气，眼光转向帐外，说道：“二十年前，我接手督酿之时，恰临五百年国诞大典，国王陛下命我上贡三十桶百年陈酿葡萄酒，以备国宴。可当时窖中所藏百年陈酿也只余十桶而已，唯恐违了王命，我苦思铭想多日，终于被我想到一个法子，先将其中九桶百年陈酿与新酒混在一起，然后我依古酿造之法，再加以一蒸一酿，使二者交融为一，总算凑齐了三十桶所谓的百年陈酿，作为贡酒奉上，我自觉其口感与真正的百年陈酿一般无二，国宴之上也并无一人尝出有何不妥。后来，我又依法将剩余那一桶真正的百年陈酿与两桶新酒混酿，味道口感更可乱真，只是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四位小姐所饮的便是其中一桶，老奴万没想到，这位紫翎姑娘竟能尝出此中新陈微妙，佩服佩服。”听罢，众人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紫翎道：“陈酿最忌与新酒混合，老人家竟能将二者融汇成一而不变质，酿造之术已达炉火纯青之境，要说佩服的该是小女才对。”说着，转眼冲天行笑了笑，回到了原处。
紫翎出身豪门世家，父亲金王孙身为东土首富，朋友故交遍天下，其中不乏高人雅士，常于府中来往，众人在一起饮酒赏玩更是寻常之事，紫翎她耳懦目染，也跟着长了许多见识，学了不少本事。不想此刻竟派上了用场，大出风头。她也并非喜爱炫耀之人，只想借机搏得天行另眼相看，也好显得蓝嫣浅薄无学。
阿尔斯兰哈哈一笑，说道：“好一位见多识广的小妹子，有趣，有趣。”只见她正满含笑意望着天行，朗声笑道：“傲兄弟当真好福气啊。”
天行见他误会了，刚要解释，阿尔斯兰又对紫翎道：“来来来，我与这小妹子乾一碗。”说罢，端着两只盛满了烧刀子的酒碗来到她面前，紫翎忙站起身，说道：“王子殿下，你们男人喝的烈酒，我可是不敢碰的。”
阿尔斯兰年长紫翎十余岁，在他眼中，紫翎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见她形容举止可人，有意戏谑一番，说道：“此言差矣，我虽不懂品酒，却极嗜豪饮，小妹子既然品得出那葡萄酒的优劣，如何不尝尝这烧刀子的味道，品评一番，也好让我长长见识。”紫翎一时没了话说，左顾右盼，祈着有人出来替自己解围，却见众人皆是笑眼旁观，就连一向疼她的胡子叔叔也不例外，心中暗道：“哎呀，这不是要看我的笑话么？”
正自为难之际，只听蓝嫣说道：“翎妹妹出身世家，身娇体贵，饮不惯烈酒，如殿下不怪，这一碗便由我替她代饮，如何？”阿尔斯兰本无意为难紫翎，又有人自愿替她代饮，便欣然答允，将酒碗递到了蓝嫣面前。
这番话若由旁人来说，紫翎自然感激，但从蓝嫣口中说出，听起来却愈发的不顺心思。阿尔斯兰手中酒碗递出，蓝嫣去接，指尖刚刚碰到酒碗边缘，却被紫翎抢过，端在手中，说道：“一碗酒而已，何须旁人代饮。”说罢，双手捧着酒碗，送到唇边，饮了一口。不料这一口还未下肚，只含在嘴里，便觉一股极辛辣之气冲上顶门，窜通七窍，直呛得她眼泪直流。纵是如此，她也不肯在蓝嫣面前服软，强忍着将酒吞下肚去，只觉胃中火烫，极是难受，再也不敢多沾半口。
她捧着这碗烧刀子，饮又饮不下，放又放不得，呛得两行泪水顺着粉腮直流，滴在酒中。阿尔斯兰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便不为难小妹子了，当真醉了，我这里可没有解酒的丹药。”紫翎右手抹着眼泪，嘻嘻一笑，说道：“谢殿下放过小妹子。”左手要将酒碗放在桌上，却又被阿尔斯兰拦住，说道：“既满了酒，岂有不饮干便放下之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