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
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一夜狂风暴雨,棠怡宫满院盛开的海棠摧折飘落一地花瓣,那本来犹如女子胭脂的娇艳花瓣,最终被泥水侵染,唯有那淡淡花香越发浓郁,沉醉欲不能醒。
内殿里,层层帷幔依次被挑起,温暖柔和的阳光霎时间洒满整个大殿。宫女们皆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不敢有任何怠慢。稍有些大胆的,时不时偷偷瞥向深处的床榻,隔着最后一层绡纱,隐约可见丽妃依旧陷入沉睡中。
碧荷正用金香箸拨弄着炉灰,火星点点,刚刚加入的香料被点燃,顿时一股浓郁香味弥散开来,正是丽妃最喜欢的海棠春。
“碧荷姐姐,你昨日里受了伤,让奴婢来。”
碧荷笑了笑,将手中的金香箸交给她,若有所思地问道:“小喜,你入宫多少年了?”
小喜愣了愣,低下头来诺诺道:“碧荷姐姐,小喜入宫已经六年了。”
“六年了啊。”碧荷呢喃,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那再有几年,就可以出宫了。”
“再有四年,奴婢就可以出宫了。”说到出宫,小喜不觉眉开眼笑,脱口问道:“碧荷姐姐呢,何时可以出宫?”
“出宫?”碧荷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恐怕没有机会出宫了。”
瞧着她神色黯然,再想到往日里宫女们的议论,小喜脱口安慰道:“丽妃娘娘倚重碧荷姐姐,定是有更好的安排。碧荷姐姐若想出宫,不如去求求娘娘。”
正是这份倚重,她才无法离开啊!碧荷紧抿的唇瓣动了动,最终没将心底的话道出,只淡淡笑道:“你还小,有些事自是不懂。”
小喜偷偷抬头打量着她,紧紧咬着唇瓣,却是不知该说什么。碧荷虽然是棠怡宫的管事大宫女,深得到丽妃娘娘的信赖重用,但她行事作风磊落,待人和善公正,自是让人信服。小喜入宫多年,一直跟随在她身边,自然对她多了几分情意。但小喜也清楚,要在宫里生存,很多时候得不懂装懂;很多话她不能多说,更不能妄加揣测议论。收回思绪,小喜上前几步推开一侧的窗子,笑道:“碧荷姐姐,昨日下了些雨,今晨的风格外清凉呢。”
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放眼望去,院子里一片海棠虽然有不少被雨水打落了花瓣,但其中不乏迎着晨光绽放的花儿,娇艳美丽。美丽的风景,却没有好的心情欣赏。
算了算时辰,按照大法师的嘱咐,丽妃娘娘还有片刻便会醒来。收回思绪,碧荷淡淡吩咐道:“小喜,唤几个人随你一起去摘些海棠花瓣来。”顿了顿,又嘱咐道:“莫要折了花枝。”
“是,奴婢这就去。”
风里夹杂的花香充斥而来,倒觉香炉里的香料太过浓郁而掩了那份清淡柔和。碧荷恹恹叹了口气,随后拿起那只金香箸,胡乱拨弄了几下,刚刚燃起的香料被香灰淹熄。
“来人,来人啊。”床榻那边,传来丽妃娘娘有些惊慌的呼喊。
“娘娘,你醒了?”碧荷快步走至床榻前,轻车熟路地勾起帷幔以及雪白的芙蓉帐。
“碧荷,我睡了多久?”丽妃半支起身来,似醒非醒,慵懒的嗓音多了几许暗哑。
碧荷上前扶着她坐起身来,柔声道:“娘娘昏睡了一天,现下醒来,奴婢终于安心了,这就派人去告诉皇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皇上呢?”说话间,丽妃有些无助地四处观望,显然是想要见到那尊贵的明黄身影。
碧荷微微低下头来,目光有些躲闪,恭敬道:“娘娘,现在是辰时,皇上已经去上朝了。”
“皇上,是什么时辰离开的?”丽妃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双手紧紧捂着肚子,急切追问道:“孩子,本宫腹中的孩子可还好?”
被丽妃紧紧握着的手臂有些疼,碧荷不动声色,柔声道:“大法师说,只要娘娘能在辰时醒过来,身体便无大碍。娘娘腹中的小皇子,一切安好。”
“如此甚好。”丽妃长长舒了口气,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戾气,似笑非笑道:“呵呵,昨日太子、四殿下这么一闹,皇后这头风病的老毛病许是要加重了。”
碧荷半低头垂眸,闻言后眼皮微微跳动,顺势扶着丽妃起身,“奴婢伺候娘娘更衣。”
“今日的香格外清淡,似是海棠春?”说话间,丽妃已在铜镜前坐下,瞧着镜中的人影,喃喃道:“想不到银殇如此霸道,早服了解药,却还是有些伤身了。”
“娘娘,昨晚下了雨,院中海棠的香味格外浓郁些。”碧荷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替丽妃绾发,“娘娘若有不适,是不是派人去把大法师请来?”
丽妃随手把玩着一根白玉发簪,另一只手放在小腹处,唇角微扬,绽露一抹柔和笑意,点了点头。
碧荷忙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前去通传,紧接着又服侍丽妃更衣,柔声道:“娘娘,奴婢扶你到院中走动走动。”
院子里,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许,朵朵绽放的花朵儿,煞是美丽。小喜依着碧荷的嘱咐,正带着几名宫女太监在花树间穿梭,一片片小心摘下花瓣。
如此繁复的动作,确实让人觉得无聊,几人就开始闲聊起来。
“昨天晚上的雷声,你们听到了吗?还有那闪电,怪吓人的。”说话的,是一小宫女。
小喜踮起脚尖取下几片花瓣,打趣道:“打雷下雨,有什么好奇怪的。”
“奴婢也说不上来。”小宫女瘪了瘪嘴,嘟哝道:“昨天晚上,奴婢屋子的门被风吹开了,起来关门的时候,瞧着确实有些奇怪。”
“莫不是梦魇了?”
“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小宫女似乎有些急了,突然想到昨晚天空那些翻腾滚涌的黑云,不由打了个冷颤,不再多说什么。
众人见她面露惊慌之色,又是一阵取笑打趣。
片刻的沉寂后,中间突然有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昨天晚上,皇上突然下旨搜宫,你们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下旨搜宫?”
“是怎么回事,你知道?”
“说来听听!”
一句话吊起众人胃口,全都围了上去。那小太监轻声咳了咳,似是扬眉吐气,却也不故弄玄虚,娓娓道来,“听说皇上昨晚搜宫,是因为宫里进了刺客。”
“啊?”
“刺客?”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那太监继续道:“更为奇怪的是,皇上半途匆匆带了一人回乾曦宫,听说是个宫女。”
此话一出,众人陷入喧哗争论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人。
丽妃面色阴沉,眉头紧蹙,冷喝道:“你们在胡说什么?”
突来的怒喝,让众人如雷灌顶,全都跪了下来,不顾地上泥湿,接连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感觉到丽妃身上莫名的火气,碧荷忙开口道:“娘娘,莫要为了这些小事动怒。”
“小事?”丽妃冷嗤,清冷的目光看向碧荷,“皇上昨晚何时离开?你为何不告诉本宫?”
闻言,碧荷忙低下头来,声音却是不卑不亢,“奴婢知错,奴婢只是不想娘娘忧心。娘娘身孕未足三月,太医嘱咐,切忌不可动怒。”
丽妃面色稍有缓和,素手指向刚才说话的那小太监,沉声道:“将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若胆敢有半丝隐瞒,本宫决不轻饶。”
“奴才,奴才听说皇上昨晚搜宫,是因为宫里进了刺客。还有,还有就是皇上回乾曦宫的时候,带了个宫女回去。”那太监急得直磕头,求饶道:“娘娘饶命,奴才说的是实话。”
刺客?真是笑话!若真是刺客,皇上何必亲自搜宫?想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皇上此番搜宫,定是有其他目的。或许,是为了那个宫女?想到这些,丽妃神色凝重,埋在广袖中的手指收拢握紧,咯咯直响。
感觉到丽妃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碧荷暗道一声不妙,目光匆匆瞥过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小喜,冷喝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在背后妄议皇上?”
“奴婢该死,求丽妃娘娘饶命。”小喜暗暗咬唇,急切道:“娘娘,这些话都是安公公说的,求娘娘明鉴。”
“你,给本宫留下。”丽妃指向安公公,阴郁的目光扫过其余众人,“若再有下次,本宫定拔了你们的舌根,还不给本宫滚。”
“是,娘娘,奴婢(奴才)告退。”
丽妃暗暗舒了口气,转头看了碧荷一眼,别有深意。
只一眼,碧荷便觉发怵,匆忙道:“娘娘,这件事奴婢并不知晓。”
丽妃不觉有异,转眼看向安公公,沉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如实招来。”
“娘娘饶命,奴才说的都是实话,那宫女是奴才的同乡。”
丽妃眯起眼睛,身体微微向后踉跄了一步,似是有些疲惫,挥了挥手道:“你先退下,从此不得踏出棠怡宫半步。”
“奴才谢娘娘不杀之恩。”安公公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
“娘娘,这么大的事,一点消息没有,想必是皇上有意隐瞒。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会有麻烦,宋公公留不得。”话音刚落,碧荷面色苍白,紧咬的唇瓣似是要溢出血来。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变成这般模样?
“本宫留着他还有用处。”一字一顿说完,丽妃突然伸手扯下一枝海棠,喃喃自语道:“好一句‘玉棠富贵’,当年是他亲手种下这满院的西府海棠,只可惜君恩不常在。碧荷,你说,在这深宫之中,除了这个孩子,本宫还有什么指望?”
“娘娘?”碧荷失声惊呼,安慰的字眼卡在喉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静静伫立片刻,丽妃眼底的悲伤失落已经掩去,微微挺直了腰杆,“回宫。”
那片刻的黯然伤神,最终被风吹淡。徒留一枝海棠,被丢弃陷入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