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以乙之眼补记（一）
那日，雪未下，天却无边地寒，大地皆一片霜气，教人不寒而栗．我们四个人在这里生活了１７年．从来不下山，像仙人一般隐居在这里．
那日甲问我：“为何我感觉有人要来了？”
我看看他，看看山下，除了白雾茫茫，还是白雾茫茫．我摇着头叹息：“冬日寒苦，更何况山上？怎么会有人来呢？”
甲又沉默了，１５年来老是这样，我们每隔一段时日就重复一遍这样的对话．在山上住久了，早已忘记了时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或许是山上一年四季，都寒气太重，将年纪将时间冰封住了，所以十几年来我们四人容貌几乎未有很大变化．
若不是丙和丁，依旧有闲情天天计算着时日，我或许都不记得，一晃竟是１５年过来了．
山上，寂寞吗？
寂寞的．
这个山头一草一木都已经习惯．所以没了先前的不安和恐惧，只是我常常坐在那树下，手里端着丙酿的甜酒，想想我们四人初识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都７岁，我们因为穷困潦倒，漂泊到异乡．行乞丐对我来说，根本成了我的生存之道．
或许真是应了一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那一日，我被人推入河中，我不识水性，却被人所救．
我诚惶诚恐的跪在那里，看着那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他让我喊他“主人”．
我从来没有问过主人，为何要救我．主人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过问．后来，主人又救回了三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于是我们便有了如今的名字：甲，乙，丙，丁．
至于我的真名叫什么，呵呵呵，早就不记得喽！或许早就被风吹散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丁就常常来问我，我的名字不是被风吹走的，其实是那一年就淹死了．丁是位姑娘，古灵精怪．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几乎不说话，只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我常说她“是位有灵气的姑娘”．
后来变得寂寞了，她的话倒是开始多起来了，但是她依然从不说自己的故事．我只觉得这位有灵气的姑娘一定有故事．我问她，她笑笑说，我的故事全都在我的眼睛里．
我就常常望着那一潭深渊，太深了，我看不到底，总觉得再看下去，我会变得更加寂寞．
丁就会笑我：等你看到我的故事，那我就老了哦！
所以，我一直在等她变老．可惜，我常常忘记，她老了，我也不年轻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等，终于等到她长大了．
可是好奇怪，自从搬到了山上，她就不长了．哦，不，是我们四个都不长了，时间对于我们，就成了消遣的玩意儿了．
一个人喝着酒，对着月亮也吟不出诗，我总能听见有人“啊！啊！啊！”对着月亮大叫．
我不用看之道，是甲．我们都读书不多，我问他为何老对着月亮大叫，他说，他母亲就在月亮上！
母亲？
对我来说，比这两个字还要陌生．
我看着月亮上，他的母亲，喝酒，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甲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大的．在我印象中，他常常发呆，像个木头人，我总是怀疑主人救了他，会不会纯粹因为一时糊涂？
他从来不搭理我们，但事实上，我们四个都一般大．
或许是因为他的名字，排在了我们前头，因此，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我们四个人中的老大．
其实大大小小本没有人在意，我们的世界只有四个人，怎么排也排不到五人开外去．
后来与我们三人呆久了，他才偶尔说些话．尤其是跟我说，我想应该是除他以外，只有我一个男的缘故．我比较怕饿，一感到饿就迫不及待要吃东西．丙就会骂我：你个饿死鬼投胎的东西．
或许我还真的是饿死鬼投胎的，为了吃，你看，我连乞丐都做．
丙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天天给我们做吃的，她住的地方有个小厨房，我每次都想遛进去，她便气急败坏的威胁我“你要在踏进去一步，我便不予你吃的．”
我常常想，莫不是里面有什么宝贝，不然为何不让我们进去？
有个问题一直想了很久．
我们在山上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未见有人上来，但是丙每次都能做出很多好吃的．我们不耕田不种地，又没有养鸡养鸭，也没有人供给．自然，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们没有人敢下山．如此，他是如何做到顿顿鸡鸭鱼肉，琳琅满目的呢，我一直把丙当作我的老大，因为她能够给我做吃的．
我记得那一日，湿气很重．
丙把甜酒递给我的时候，沉沉地低叹一声：“该死的，又到冬天了！”
我呷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巴．
“从没觉得秋天和冬天有什么不同．”我淡淡地说．
丙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不再理我．
我明白，我是无意间又惹到了她．似乎我隐约记得，并曾经跟我说过她很喜欢秋天．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只记得落地于秋天．“生辰啊？”我望着萧索的天空，“你还有生辰啊！”我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生辰？我忘了我的名字，我的家乡，我的亲人，甚至，我连自己都忘了．
丁就会不动声色地坐在我旁边，有些狡黠地告诉我：“兄弟，别想了，你啊！除了命，什么都淹死了．”
我看着她老觉得奇怪，这个姑娘怎么老惦记着我是淹死的啊？她的眼睛真是有种魔力，越看我越觉得冷，冷得我血管都凝固了．
甲说：“我真觉得有人来了！”他说得很严肃，也很认真．
丙就会不耐烦的说：“老大，你这话都说了几年了？你感觉，你的感觉什么时候准过？”
我也插话：“这地方还会有谁来？”
甲依旧凝眉，很认真地说：“我就是觉得有人来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老大今天有些奇怪啊！很少看到他这么执着啊！“莫非真的有人来了？”我低着头，用我那早已冰封的大脑思索着．
“谁会来？”丙随意地问，依然不相信甲的话．
这也怪不得丙，甲的感觉，这１５年来，就没有准过．这１５年来，这一只鸟都没见过，更别说人了．
我真的觉得，我们是被世人所遗忘的了，连上天或许都不记得我们了，我们就这样孤独的生活了１５年！
“主人．”
我惊讶的看着丁．脑子里忽然“轰”的一声，似乎忽然之间，很多东西都倒塌了．所有冰封的冰坨，就那样顷刻间融成水了．
“又是丁那个家伙闹得．”我在心里想．
“主人？”丙若有所思，“是啊！除了主人，这个世界上就根本没有人记得我们．”
“或许连他都忘记了．”我不甘的说着，甲，乙，丙，丁，只是符号，什么回忆都没有留下．
“主人．”
“你别喊了！”我有些发怒地看着甲．我的心情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说不上是为什么，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是莫名的急躁．这１５年白活了！我狠狠的咒骂自己，却连难听的话都忘了怎么说．骂自己的话，听着一点劲都没有．
“你们看！人！”丁看上去少了以往的冷静．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心跳快要停止了，连呼吸似乎都被冻住了！”
甲大叫：“我就说我感觉到了！我就说我真的感觉到了！”
丙也扔了手里的面饼跑过去，激动的用手掩着脸，近乎哀号：“是人！是人！是主人！”
我缓过劲儿，慢慢移动到丙身边看向山下．
白茫茫的一片，那一点黑色，特别的显眼，不，简直是刺眼，扎眼．
１７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我们日日等在山头，就为了那踏雪而来的墨色．再没有比墨色更振奋人心了．
现在想想，仿佛就在昨日，不想竟１７年过去了．
我们四个人站成一排，久违的礼节，注视着那一点墨色，渐渐放大，一点点逼近．
他还是那么矫健，即使在松软如土的雪地里，依然箭步如飞．
“主人！”我们齐声开口．昨日，今日，就像一场漫无边际的梦，等了这么久，终于梦醒了．
主人还是一点没变．
我们被寒冷冰封了年纪，冻住了时间，所以我们并没有老很多．主人他生活在山下，竟然也与１５年前无多大差异，还是眉目如画，还是气宇轩昂．时间，在他的身上，也散失了他原有的魔力，我只是想说，他还是那么的年轻．
“甲乙丙丁，好久不见！”他淡淡地说着．
“主人，您一点也没变！”丁扑闪着眼睛，眼泪还在打转．１５年啊！１５年的孤苦，寂寞，就这样抹去了，就为了主人的这一句话，我们等了太久，等待都让我们忘记了自我了！
许久，我才看见，主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孩！
我的记忆又开始复苏．
到底是不是１５年？
为什么我们没变，主人没变，她，也没变？
我简直糊涂了，我真的分不清是不是在梦中里？
１７年前，也是这样，主人把我们带到这里．
那个女孩儿，也住下了．一住就是两年，正因为那两年的热闹，才更让我们觉得余下的１５年全部都是虚无啊！
１５年的虚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