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转眼间诊治已到第五日。
这些天,那皇帝当真是受尽了苦。其实他一直都在昏睡,可纵然是睡梦也没有掩盖他的痛楚。他眯着眼睛,却总将眉头皱起,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每日的卯时和酉时他都需服药。刚服完药的半个时辰内,他总是痛得厉害,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整个人都微微颤着,有时候竟叫出声来。他痛到极致的时候,我只好拿了毛巾塞到他的嘴里,生怕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
羽哥哥这些天很少说话。他整日不眠不休地从旁照看着,此刻显得有些颓靡。白袍子有些皱了,上面还沾了些许褐色的药汁,他也顾不上换。
午时,正是皇帝最平静的时候。羽哥哥坐在窗边的一张楠木雕花太师椅上,微阖了眼,揉着太阳穴。我则坐在榻边给皇帝擦汗。
“玦儿,”他低低地唤我,嗓音有些沙哑,“这两****需到毓秀山走一趟。”
“可是,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了呀。”
“正是因为快到七日,我必须赶在那之前将琅琊花取来。”
“羽哥哥,”我将毛巾放下,“那毓秀山虽说也归于神界,是否愿意以琅琊花相赠却仍是未知数。再说,此行不免凶险,让玦儿和你同去可好?”
“傻玦儿,你要留下照看皇帝呢。除了你,我如何放心其他人?”他直起身子,几步跨过来,将我揽在怀里,“这担子实在太重,如今却是不得不交付给你。帝君的境况愈加堪忧,魔道又趁势在人界作乱,如今这九天当真是内忧外患。你切记每日定时给皇帝服药,用量和顺序万万不可弄错。万不得已之际,便尽力保全自身吧!”他将我搂得更紧。他的胸膛很温暖,吸气间,我竟又嗅到芝兰的味道。
“玦儿定不负羽哥哥所托!”我闭上眼睛,心中陡生一股子无法言说的滋味。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我竟觉得有些怅然,心中似乎少了一块,空落落的。才不过一个月,我竟已依赖他至此。底下还有近三年时间,免不得要离了他,到那时,我却又如何自处呢?
树叶“沙沙”,树影婆娑,这京师又起风了。
第七日晚。亥时。
羽哥哥按理子时前必定要回来。我盘算着时辰,心里有些欣喜,却又隐隐含着不安。总觉得这两日过得太平静。我自嘲地笑笑,来人界不到三十日,却经历了这多纠葛,我如今真是疑神疑鬼得紧呢。
自酉时皇帝服了药,这当中只有李嬷嬷进来掌了一次灯。殿内静得很,我便有些昏昏欲睡了。只是想起羽哥哥的嘱托,还有云绯那声“一生一代一双人”太息,我便陡然生出几分责任感,只好强打了精神。好在,再坚持一会儿羽哥哥回来,我便可以歇下了。
皇帝似乎睡得不是很舒服。他的眉间拧出一个“八”字,还有些微微打颤。我将搭在他额头的毛巾拿起来,往水盆中浸了津后,轻轻擦拭他的嘴角。他像是察觉到了,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唤了声“云绯”。我的心中更加沉痛,替他掖了被子,慢慢踱到窗边。
今夜月朗星稀,院子里颇为亮堂。宫人们都远远地候着,此时院子里竟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望着院子正中的一株月桂。刚抽出芽的枝子极纤柔,在风中轻摆着,有些盈盈的意味。我想起水神殿的那一株,怕也长出不少新叶了吧。娘也不知最近过得好不好?爹爹又可曾回家?还有二哥哥,更不知这一行凶险与否。
正不着边际地乱想着,却发现右侧的墙上投下一个黑影!有变!
我快步奔到床榻边。皇帝依旧静静躺着,看不出异样,想必来者还未得手。只是我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发现。这倒是怪了!羽哥哥走前是设了结界的。只要来者的道术不及羽哥哥,破不了这结界,便不可在屋里施法。魔道派来的定非等闲,凭我这点修为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的。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智取或武斗。
我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犀牛鞭,心中更为谨慎——他无法使用隐身术,定然藏在某个角落!
一道黑影从头顶扑下来,我来不及反应,便被从后面缚住了手脚。我恨恨地挣扎着,无奈力量悬殊,我几乎不能动弹。
二
可以判断,来者是一个男子,且身量不高。他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则固定住我的腰,压低了嗓子道:“不许喊。”那声音似笼罩着一层霜,冰冰的,极具威严。
我的脑中飞快地掠过千百种制敌的方法。我用脚狠狠踩过去,他在我背后敏捷地躲开,反而将我缚得更紧。我气急,又将手中的鞭子甩过去,他索性松了箍在我腰间的手去接。趁着腰间一松,我狠狠咬了他捂住我嘴的那只手一口,他吃痛,稍微一松手,我便飞快地转身,手指直向他的眼睛插过去。他用刚才被咬的那只手捉住,却不料我又飞快地伸出另一只手。此时他已缴获了我的犀牛皮鞭子,正腾不出手来阻止。我心生得意,哪知他以牙还牙,张口便咬住我的手,并用持鞭子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俩缚了个严严实实。我无奈地望着捆在身上的金色犀牛皮鞭子,心中暗叹:自作孽,不可活啊。
这鞭子是娘特意给我做的,用的是二哥哥抓回来的犀牛精的皮,用天火炼了足足九九八十一天。一旦被鞭子打中,纵使神仙也要皮开肉绽。被缚住就更不得了,越挣扎越是紧。如今这鞭子的攥在敌方手中,这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我有些气恼,事已至此,我倒要瞧瞧对方是什么模样,好好记住了,等以后出息的时候,定要将他抽筋扒皮。
“还不松开你的嘴!”我瞪他一眼,却对上一双蒙了雾的眼睛。来者竟是一个少年!他的皮肤很白,眼睛狭长,里面雾气氤氲,像下了场霜,那寒意蔓延到他挺直的鼻梁,直覆盖了他整张脸。他的嘴并没有松开,薄薄的唇有些微颤,嘴角却轻轻地勾着,那丝笑意却是极冷的,直弄得我心里发寒。看他样子,年龄大概还没我大。明明是个破小孩,却把自己搞得像块千年寒冰,啧啧,魔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么个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好苗子,小小年纪脑子却已经给冻坏了。
我嗤笑一声,“你看你,嘴都打颤了,一直咬着我的手,你就不累?”
他瞟我一眼,脸上的冰冷却一点也没有融的意思,那眼神恨恨的。
“喏,”我无奈地朝他扮个鬼脸,“虽说现在是你占上风。可是你要知道,这样下去你是不能动的。一旦羽哥哥回来了,你不仅没能完成任务,还要被抓住,不划算哦!”我故意摆出一副惋惜的样子。这小子,好歹我温玦比你多吃了几百年的饭,跟我斗!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利弊。“那你想怎样?”他终于松开了嘴,沉声问我。
“自然是插你的眼睛”,我不给他第二次机会,飞快地出手。
“你使诈!”他来不及反击,忙将脸一偏一扬。我的指甲刮过他的嘴角,划过脸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指痕,顿时便有蓝色的血渗出来。我一愣,他再不迟疑,用结余的一截鞭子将我这只手也缚住,和身体一起捆了个结实。
“你……”
“不许再说话。”他瞪我一眼,眼中的霜意更加浓烈。我怕他恼羞成怒,狠下杀手,便悻悻闭了嘴。
此时我俩的双手均不能再动,身体也被绑到一处,当真是同块木头无异了。
就这样僵持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他却是急了。那也难怪,再拖下去显然是对他无益。我索性不作他想,只管与他耗着。方才还没特别注意,这破小孩委实生得不错,真正是秀色可餐。我直勾勾瞅着他的一张脸,感慨他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可惜性子却讨厌得很。他的脸竟微微有些发红,嘴角却仍是僵着,“不许看!”
“喏……”我和他耍赖皮,“你个子生得矮,脸正对着我的眼睛,我又有什么办法。如今姐姐我不能动,不如你松开我,大家都好过嘛!”
他的脸却涨得更红了,“这……鞭子怎么解!”
呀!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这么久都没动,却是因为这鞭子的缘故。这犀牛鞭子不仅会越缚越紧,要想解开却还着实有一番难度。光攥住把手还没用,还需要念一个诀。这下我是彻底安心了,只管等着羽哥哥回来就是。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却无奈无法采取什么动作。我愈发耍起赖来,啧啧,他不让我看我温玦便偏要看!他脸上的红慢慢加深,最后由只半生的苹果变成了只熟透的柿子。
“噗嗤,”我不由笑出声来,这破小孩当真是有意思。
他却别过脸不看我,有些不甘地耸了眉头。突然,他眉间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的心中不由一紧。
但见他微微向床榻边挪了挪,慢慢地弯腰下去。我紧张地看着他,见他弯身到皇帝的正上方,用牙齿狠狠地咬了唇上刚才被我刮破的地方,顷刻便有大滴蓝色的血珠滚落下来,直坠向皇帝的嘴。——他是想以自己的血毒害皇帝!魔道至寒,这少年身上的寒意更浓。如此阴寒的血喂了皇帝,之前七日的功夫定然要白费。不容迟疑,我眼明口快地接住了那滴下坠的血珠,然后飞快堵住了他的嘴。血液的味道弥漫了我满嘴,有些微咸,却是冰得刺骨。我恨恨咬着那少年的唇,心里着实有些气恼。看他还怎么挤血,看他还怎么害皇帝!亏他想得出这样的法子,以为我温玦是好欺负的吗?
“唔……”他的脸却渐渐变成了茄子的颜色,“唔……”
我又狠狠咬了他一口,一边用眼睛瞪了他,这破小孩的血可真不好喝!我还是更加喜欢娘亲酿的桃花蜜。
他的眼神却变得躲闪起来,脸竟烫得有些吓人,弄得我的脸也有些发热了,唔,这是怎么回事?“唔……”他又想挣开我说什么。
“不许喊,”我仍旧咬着他的唇,有些口齿不清地嘟哝道。这破小孩此时已经全然没有了主意,一双眼睛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给生吞了。哼~早就说,我温玦比你多吃了几百年的饭,还斗不过你不成?
“玦儿!”一个声音传过来,是羽哥哥!
我忙放开那破小孩的嘴,“羽哥哥救我!”那个白袍的身影从窗口掠进来,我忙念了一个解鞭子的玦,身上便松开了。我心中一喜,忙向羽哥哥跑过去,却不料那破小孩趁此机会偷袭。他狠狠在我背后击了一掌,我只觉一个踉跄,便向前栽倒过去。
“玦儿小心!”羽哥哥飞身抱住我。就趁着此时,那少年向皇帝做了什么,然后只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还不忘带走了我的鞭子。
“不好!”羽哥哥一个箭步冲到床榻边。皇帝的嘴边仍留有一些蓝色的血迹。
“我去追!”
“玦儿,晚了……”羽哥哥拦住我,“出了这屋子,那少年早不知遁身到何处。”他伸手过来搭住我的脉,停顿片刻道:“他对你那一掌倒是手下留情。我瞧他年纪尚小,不料修为却着实不错,怕身世很不简单。”
“羽哥哥,琅琊花可带回来了?那皇帝又怎么办?”我慌忙问道。
“琅琊花倒是带回了,只是……”羽低垂了头,“如今皇帝服了魔血,怕是凶多吉少。”
我脑中一阵轰鸣,怔怔望着奔波了两日的羽哥哥。他的白袍已经有些发灰,发髻也有些歪斜了。“羽哥哥,都怪玦儿不好……”我扑到他的怀中,“玦儿对不起云绯,对不起你……”
羽哥哥叹了口气,良久没有说话。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将我搂得更紧。
我却觉得一股寒意由脊背生出来。那破小孩究竟是谁?皇帝这边又该如何收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