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平康里,破败渔人家。
娘唤我幼微。只是我姓氏很奇怪——鱼。
鱼幼微。
我自小没见过爹。
暮春三月,正是莺飞草长。
虽是春guang烂漫,河水却并不暖和。我每日早晨掖着双生了冻疮的小手,和娘一道,自大户处收罗了满满几箩筐的衣物,浆洗缝补,聊以谋生。
我不知娘为何要干这样的粗活。昔日的光景仍历历在目,娘精通诗画,貌绝江南,如今却要混迹于京师的贫民区,靠苦力赚的几个铜板。
每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将一头乌发用又土又脏的蓝布巾包起来,再用特制的黑粉将白皙的脸抹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然后她叫醒睡眼惺忪的我,拉着我的手,顶着那足足老了二十岁的装扮出去找活干。
奇怪的是,纵是这样的生活状况,娘却仍旧收着昔日的一只古琴。她每晚教我认字背书、练习琴曲,丝毫不肯松懈。
她似已对命运屈服,却又心存不甘。
我自小对读书习字便极有天份,八岁那年已享有“江南第一女诗童”的盛誉。若不是家宅一场巨变,我怕是会高床软枕、赏花弄月一生。
如今我已经十三岁,却不知学习这些花哨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娘虽教我琴棋书画,却只在暗地。她甚至不许我显露分毫。
有一回,我和邻家的小成弟弟偷偷去学堂看张老夫子教书。那老头正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斥责着几个贪玩的学生。他满口的“之乎者也”,说得唾液横飞。我瞧那授课的内容实在简单,那些学生笨得连一曲简单的《春江花月夜》都奏不出。一时争强好胜,我便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直到张老夫子连声赞我,我才知道闯祸了。
当晚,张老夫子就跑到我家居住的茅屋,向娘提出要收我为学生。娘费了很多的口舌才将那老夫子劝走,然后,她阴沉着脸叫我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打了足足二十下。
一直立在旁边的小成弟弟很是愤恨不解。自见到我抚琴后,他目光中竟生出了敬意——在平康里的百姓眼中,吟诗弹琴是极其了不起的事情。
“鱼婶,幼微姐姐那样厉害,你为什么不让她念学堂?”
“鱼婶,张老夫子的学堂很难进嗒,你为什么不让幼微姐姐去?”
“鱼婶,幼微姐姐琴抚得那样好,把经常欺负我的严大虎都比下去啦,你为什么还要打她?”
娘不开口。
小成悻悻然。他朝我翻个鬼脸,却用指头细细地给我揉红肿了的手掌。他的娘亲朱婶扯开嗓门唤他吃饭,于是他终于一脸无奈,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
待小成走远,我实在憋不过,“娘,张老夫子的学问的确不怎样,你便是要我去,我也是不乐意的。只是既然你都不愿别人知道,又为什么叫我学!”
“幼微,娘……娘只是觉得你应该会这些……但学这些绝不是要你像娘从前那般……”她语无伦次,此时竟有些惊慌失措。娘,每当提起这些,她总是心事重重。
我将身侧的针线一股脑地全部搅乱,针尖扎上我的手,有殷红的血沁出来。
“我知道,你相信那个游方术士,就因为他的随口一句,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还要不许我干这干那,命,什么是命,为什么要信命!”
娘怔怔望着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下来。
八岁家门一场大火将往昔繁华尽毁,妹妹失踪,继父汪柄重亦不知去向。那之后,有相士遇到我们母女。他打量我许久,眼神凌厉,语气严肃,“不要叫这小姑娘念书,哪里来便哪里去,早日将她送到尼姑庵,或许还能活到二十岁。”他复又瞥娘一眼,“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他摇头,再不多言。本是一番无稽之谈,娘却深以为然,自那以后,便放任自己成了这副样子。
于是我极讨厌所谓神明一说。人人命运皆由神定?可笑之至!我鱼幼微难道就该诵经念佛,就该孤老一生?
娘却愈发郁郁寡欢,讲究那所谓“无欲无为”。
她总是望着我,一双清丽无双的眸子里满含我看不懂的深意,“幼微,你这一世,注定同娘一样为情所苦。娘已成今日这般,是娘对不住你。”
彼时,我并不知娘这一生为我所做出的牺牲。
我依旧不解。十三岁的鱼幼微早已对吟诗作对丧失兴趣,直到那个青袍男子出现。他的出现是我及笄前最美的一场梦。
——
很多年以后,我仍会记起那个午后,明晃晃的阳光斜照进我家茅屋,照亮那个男人玉雕一般的侧脸。他静静走过来,细细端详我做针线活做出了老茧的手,然后用温厚的声音问道:“可是鱼幼微?”
我一抬头,便迎上他充满怜爱的双眸。不似从前那些空洞的又或是戏谑的甚至猥琐的目光,他的眼里满含着让人融化的柔情与怜惜。
“是。”我答,面颊绯红。
“我是刘珉熏。”他朝我轻笑,“是柄重的旧人。”
继父汪柄重,虽是江南富商却好吟诗作赋,结交了不少文人骚客。虽知晓这些,却不想连溥朝如今最富盛名的诗人刘珉熏也是他的旧识。更不曾想,这诗人刘珉熏竟还这般年轻,偏还这般样貌出众。
他环顾四周,“你娘亲不在么?丫头,可愿随我学诗?”
“愿意。”我鬼使神差地答应。
“那便要接受考核的,”他又是笑,我只觉他眉眼间有风,似有安抚人心的魔力,“便以此景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他的声音似珍珠坠入玉湖,激起阵阵涟漪。
这个瘦削却沉静睿智的男人,在那一刻竟于三月的夕阳中散发出星星点点的辉光,晃了我的眼。我心头一紧,羞怯中回头,假意凝望身后的一碧万顷。柳絮拂过湖面,波光粼粼,零零碎碎,傍晚的和风吹皱这一池春水,竟也把我的心湖吹皱了。
我低下羞红的面庞,微微点头,继而吟诵道: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他的眸中闪现出赞叹的神色,笑中含蜜,仿佛要将我的心融化开去,“好,极好!”
赞赏声中,娘已经立在门口。
她望着刘珉熏,眼中忽现几丝我看不透的恍惚。
“熏……刘公子,”娘道,“寒舍简陋,叫刘公子见笑。”
“珉熏已收幼微为徒,这便去找一所房子,不知嫂子可愿意换处地方居住?”
娘望我一眼,竟有些许无奈,“你……收了幼微为徒……”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珉熏不曾提前知会嫂子,真是唐突了。”
我心中紧张,娘,她仍旧会阻挠的罢。
娘却垂首,良久开口道,“也罢,也罢……只是我同幼微都在此处住惯,便不劳刘公子费心了。夫君不知所踪,静好全赖他昔日的友人照顾,真是多谢你们。”
“嫂子言重。既然嫂子不愿搬迁,那珉熏只好搬过来住了。”他朝我笑,笑容中有些约定的意味,“明日起我便开始教幼微作诗,她这样的资质,将来怕是珉熏也要自愧弗如的。”
“那便谢过刘公子。”娘的一笑仍旧那般清丽无双,却叫我读出怅然。
然我却真心地笑了。仿佛原本料定的黑白未来忽地有了色彩,就若鹞君庙那支天羽一般的缤纷。
我兴奋地将几大筐的衣物一骨碌洗好,就像忽然生出了无穷的精力。娘望着我的眼神愈发深沉,嘴中喃喃:“因果,因果,有因便有果……我做的,是对是错……”
我无奈。她始终信奉神明,每月初一十五均去鹞君殿烧香,从不间断。我却愈发不屑,那样一个貌似钟馗的鹞君真能佑我一家?若是真能保我阖家安康,我们又如何会沦落至此?鹞帝君,遥不可及。
刘珉熏,他才是我的希望,我生命中的阳光。
刘珉熏,他让我唤他老师,我却喜欢在心里偷偷唤他熏。不论多少年过去,事过境迁沧海桑田,他都是我的熏。
我的,熏。
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纵是鸩毒,也甘之如饴。彼时并不知道,这些都是我欠他的,都是应该,都是命里注定。
我种下的因,便自然由我去收获那果。
而这一世的姻缘如何写就,冥冥中早有天意。我依旧拂逆不了。我求了那么多年,挣扎了苦苦十二世,只为这一世的相爱。那是怎样纯真纯粹又不能见光的爱,它的得来,更是娘用自己的鲜血和青春铺就。
我欠了太多的人。鱼幼微这一世注定为情所苦。鱼幼微不信命,却依旧逃不过命。只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叹,故人心易变,
良辰好景再不会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