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尘土梦，蕉中鹿
蕉中鹿“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归燕阁，紧靠太子萧丹的东宫。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漾起千层碧波。阁上帘幕低垂，只有门还开着，从门里飘出阵阵扣人心弦的琴声。
归燕阁上住着离国的质子沐无双，刚满十四岁，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长得过于苍白，而且略显清瘦，看起来象个文弱书生。
去年冬天，离国国君沐沧海发动战争，想要吞并穆国。萧丹的父皇，穆国国君萧潼派他三弟靖王萧然领兵，一举战败沐沧海，直捣黄龙。沐沧海眼见回天无力，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年少的长子沐无双安安静静地走到父亲面前，双膝跪下，冷静而坚定地恳求道：“父皇，请把儿臣送到穆国为质，换取穆英帝的信任，向穆国递下降书，以求自保。”
“孩子！”沐沧海看着脸色苍白、双眸却又黑又深的儿子，平时冷肃的脸上终于起了波动，泪水夺眶而出。这个大儿子从来没有得到他的宠爱，因为他太沉静、太内向了。总是安静地躲在自己的宫殿里，安静地看书、弹琴、做词，他那样清瘦、那样文弱，完全没有父亲的威武雄壮，甚至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他一直都没有练过武。
沐沧海几乎已经不管他了，让他象一株野草般在皇宫中自生自灭。可是今天，却是这个被自己冷落的儿子主动站出来，主动请命，去承受这样的重任，承受这份难堪。
沐沧海向萧然递上降书，二月初八，萧然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气度高华、犹如云中之神，登上离国的承恩台，接受沐沧海的投降。
随着父亲跪倒在台下的沐无双，第一次看到这个领兵灭了他国家的人，第一眼他就被他震撼了，这个人简直不是人间所有，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儿，却将一身高贵、优雅展示无遗，那样的风华绝代，令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象是地上的尘埃，而他却是天上的白云。
可是，他将萧然牢牢地记在心间，他记住了这个人，这是他的仇人。
从那一天起，离国被灭，改为离州，纳入穆国的版图，而沐沧海被封为离州王。
二月初十，他穿一身月白色长袍，摘掉金冠，简单地用一根玉簪将头发挽起，登上了去穆国的马车，离开离国的都城凤凰。
临行前，他将一卷地图交给父亲：“父王，此图画的是我们离国南疆的绝境迷谷，此谷谷深林密，常年有瘴气弥漫，普通人不敢进入。但孩儿曾经遇到一位奇人，名叫独行客轩辕暮。他住在谷外一个叫昭阳的村子里。他善于用毒，也善于解毒。他有解这种瘴气的药。”
“无双，你想说什么？”沐沧海不明白儿子的用意。
“现在离国已成离州，穆英帝派了大臣过来，父王的权势已被架空。要想夺回离国，必须有足够的兵力。但父王又不能在穆英帝眼皮子底下招兵买马，所以这个绝境迷谷可以权充练兵基地……”
“无双！”沐沧海看着儿子，再一次为之深深震撼。十四年了，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位多么优秀的儿子！
可是，一切似乎都已经晚了……那一天，年仅八岁的弟弟无俦一直牵着他的手，送他出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而他却只是温和地微笑。
“无俦，大哥不能留下来孝顺父王，所以只能拜托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练武，不要惹父王生气。还有，要代大哥孝顺父王。”
“无俦明白，无俦谨遵大哥的吩咐。”沐无俦流着泪向哥哥承诺。
挥手，凤凰城越来越远，沐无双的泪终于缓缓流下清瘦的面颊。
“无俦，大哥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就是为你夺回离国，让你登上皇位，你等着……”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
“太子。”太监小安在萧丹身后低低唤道。前面的少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十六岁的太子萧丹长得修长挺拔、俊逸不凡，眉宇间有着天生的帝王之气，尊贵而典雅。他从不发火，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宽和的笑意。可偏偏这样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他的威严，令人无法抗拒他的命令。
“小安，你想说什么？”萧丹见小安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了一声。
“奴才……奴才是想说，太子与那离国质子交好，不怕皇上生气么？”小安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
萧丹微微一笑，道：“这个不用你担心。连三叔都对无双以礼相待，父皇不会因为我对他好便责罚于我的。”
小安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不敢再说下去。
这时楼上的琴声停了，萧丹刚刚上楼，就见沐无双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口：“罪臣恭迎太子殿下！”
萧丹伸手相扶，温和地笑道：“无双，不是说了，在我面前不用如此拘礼么？你我年纪相仿，你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哥哥好了。”
“罪臣不敢。”沐无双仍然低着头，态度温顺而谦卑。
萧丹轻轻拍拍他的肩：“再这样我生气了，来，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不，太子请坐，无双……还是站着吧。”
萧丹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是改了自称了，可还是这副诚惶诚恐样。无双啊无双，小小年纪就被教得如此知进退么？还是因为你的身份，你将自己看得如此卑微？
默默坐下，又伸手将沐无双强拉着坐了下来，和声道：“刚才听你在弹琴，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沐无双抬头看他，唇边露出微笑，有些羞涩：“太子过奖了。”
萧丹不禁看得一呆，难得能够见到沐无双的笑容，这样干干净净的笑容，真的让人赏心悦目呢。可惜他却总是将自己藏得太深，小小年纪，本该是充满欢乐的年龄，却为何多了如许沉重！
“无双，你是想家了么？”萧丹把身子微微凑近他，关切之意自然而然地从眼里流露出来。
“不……我没有。”沐无双连忙摇头道，“我来宫中不过才一个多月，怎会想家？只是偶尔想起晏殊的词，所以弹起来罢了。”
“哦，这就好。”萧丹宽厚的笑容象春日阳光般温暖，“我还怕你远离故土，一个人在皇宫之中，会觉得寂寞难耐呢！”顿一顿，又道，“无双，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你若有任何心事，只管对我言明，我一定想办法帮你。若是你觉得在这归燕阁呆着闷了，便来东宫找我，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沐无双一震，抬起眼帘看着萧丹，深黑的眸底分明有着深深的感动：“多谢太子厚爱，无双感激不尽。”说到这儿忽又站起来，双膝跪下去，“太子若是真的怜惜无双，能否请太子帮无双一个忙？”
萧丹伸手去扶他，急道：“你瞧你，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必多礼吗？以后见我不许跪拜，知道么？”
“不。”沐无双执拗地跪着不肯起来，“请太子答应无双。”
萧丹苦笑，却带着宠溺道：“你是赖上我了？”
“无双不敢。”
“好吧，你说。”
“太子……无双喜欢习武，一心想拜名师。现在无双身为质子，在皇宫之中整日无所事事。所以……无双想……想趁此机会拜靖王爷为师，跟他学习武功，能否请太子代为求情？”
萧丹愣住，俊眉微敛，道：“你这身体……能够习武么？”
沐无双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震，神情有瞬间的恍惚。这个敌国的太子，竟是如此关心他么？
“多谢太子关心。”他有意让语气变得轻松，“我没事。记得上次在宫中见到靖王爷，他还赞我有一副练武的骨骼呢！”
“哦？”萧丹觉得颇为有趣，“既然如此，你父王为何不让你练武？”
沐无双苦笑道：“我父王从来瞧不起我，可能因为我的性子一点都不象他。所以他都没请高手指点过我，更不可能知道我是否能练武了。只有我弟弟无俦一个人在习武……”
萧丹心里有些酸楚，同情地看着他道：“令尊怎能这样厚此薄彼？好吧，待我去求三叔，他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他必定会答应你的请求的。等你练了武功，说不定身子骨就强健起来，也不至于象现在这般孱弱了。”
“多谢太子。”沐无双惊喜交集地道。
萧丹微笑，再次伸手：“这下可以起来了吧？”
“是，无双谢过太子恩典！”沐无双站起身，展颜一笑，整个归燕阁仿佛一下子充满了阳光。
“我父皇严苛，怕是不会轻易同意。但三叔心善，我先同你一起去求他。他必定会应允的。由他去求父皇，父皇就会同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