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章 甘心沉沦
冷香居种了各种各样的梅，只是现在是夏天，还未到梅的季节。四处绿荫匝地，花木葱茏，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夹杂着花香，醺人欲醉。
沐无双在沁泉泡过澡，穿上一身浅蓝色的轻衣，在冷香居外慢慢踱步。从听风馆中传来一阵流水般舒缓、潺湲的琴声，犹如茕茕孑立的词人在月下低吟，怀着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忧伤，一切都是云淡风清。
萧然已与萧潼和好了，沐无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出了这样大的事，萧潼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萧然，轻而易举地败在萧然的苦肉计下。看来要离间他们兄弟之情，还真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想起在洛州囚牢里萧翔对自己说过的那两条计策，沐无双锁紧眉头，犹豫着是否要立刻采取行动。萧然死里逃生，回家时又恢复了以前的出尘之姿，看来连劫灰这样剧毒的毒药都要不了他的命，沐无双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又不禁悬了起来。
沐无双，你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这样瞻前顾后，心怀不忍，复国大计何日能够完成？父亲改变了主意，不再逼自己给萧然下毒，他似乎已能忍耐了。可现在不能忍的反倒是自己，进入靖安营，算是成功了一步。可同时害怕的却是自己的行迹已有暴露，还有萧潼与萧然派往离国的那些密探，如今都已落入父亲之手，怎会不引起萧潼的怀疑？日子一久，他们的马脚便会露得更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怎样一方面取得萧潼信任，解除所有怀疑；另一方面不着痕迹地除去萧然，不，除去穆国这位一剑檠天的大将军，让他永远得不到萧潼的重用？
琴声一转，另一种旋律响了起来。沐无双止步，心头象突然有狂风刮过，沙尘飞舞，迷乱了视线、扰乱了心迹。凤凰吟，萧然竟然在弹他的那曲凤凰吟！怎么可能，他不过是在三年前皇后生辰宴上弹过这首曲子，萧然竟然已将这曲子记下来，而且弹得这么好！
这个人，他是什么做的？怎么可能精通这么多东西！
沐无双越听越震惊，只觉得萧然象是看透了自己的心，而且在用这首曲子劝慰着自己。从浴火的凤凰到灿烂重生，他几乎可以从曲子中感受到那灼灼的火焰，焚尽一切的决绝与畅快淋漓，又带着种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坚强与顽强。再渐渐变得宁静、安详，洗尽沧桑之后的从容，淡若轻尘。
忽然想起萧然的那本词集凤凰吟，想起其中金缕曲中的几句：“丈夫未肯应人热，且趁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萧然，萧然，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面对萧潼忠心不悔，满腔报国热忱，一面又幻想着归隐田园，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既然你有退隐之心，我便成全你吧。只是，我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应该说，萧潼究竟能狠到什么程度，我心里实在是毫无把握。
只不过萧翔是他们的亲兄弟，他预料中的事应该有几分把握吧？这个人，真是冷血到极点，若不是为了复国，自己怎会与这种虎狼之人勾结！
思绪如潮，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处，却被一抹白色的身影吸引住。是萧寒烟，她在向冷香居来，步履翩翩，好象踩着云雾，只是就算隔着远，他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气息，犹如秋日之霜。
她是来找自己么？为什么看起来好象眉间有解不开的结？
他站在一株梧桐树后，默默地看着萧寒烟渐渐走近的身影。轻衫罗裙的女子，随意地垂着一头秀发，没有多余的装饰，却美得宛若天人。随着步履起伏，她腕上的玉镯露出袖外，碧绿的玉质衬着雪白的肌肤，同样莹润，极致的美。
沐无双忽然觉得周围好静，连听风馆的琴声都变得遥远了，风不再低吟，鸟鸣也消失在绿叶间，只有那道风景在他眼里，吸引着他的眼球，他的魂魄，激起他心中电流般滚过的颤动。
可是萧寒烟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慢慢抬起头，茫然地向冷香居看了一眼。那一眼，好象隔着层层雾霭，瞧不真切，无限迷离。
她在想什么？为什么欲进又退，彷徨无措？为什么她眼底有那么多忧伤？沐无双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行动比思想快了一步，他从梧桐树后走出来，迎了上去。
“烟儿。”亲切的微笑，如沐春风，温柔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宠溺，伸手，自然地拉住萧寒烟的纤掌，“是来看看我的新居？”
萧寒烟细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笑容宛若阳光下的涟漪，慢慢扩散出去，温婉如昨：“嗯，师兄搬了冷香居，飞弟弟住了倾霞馆，凌烟姐姐与我一起住进了轻寒阁，如今我们王府比以前热闹了许多。你这里相对幽静些，适合你的性子。我来看看你还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好叫林爷爷去帮你置办。”
“烟儿有心了，师父早已安排好，我这里的器物一应俱全。师父还派了鸣筝来伺候我，这孩子十分伶俐，与我也投缘。”
两人手拉手进了屋，书僮鸣筝连忙奉上茶来。萧寒烟四处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头：“好清雅的布置，比以前更显出冷香的特色来了。师兄在这里住着，恐怕会写出更多好词，弹出更多妙曲来。”
沐无双挑了挑眉，笑得温润：“我可不敢一味沉湎于词曲中，移了性情，师父早就警告过我，若我功夫退步了，比不上你，师父可要罚我呢。”
萧寒烟接触到他的目光，心微微一动，说不清是惶惑还是紧张的情绪从眸底一掠而过。眼前这位蓝衫清雅的男子，脱去劲装后，完全是翩翩书生的样子，眉目俊朗，目光磊落，举止有度，风采迷人。
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好象梦境般从心底浮起，榆苍关那晚的冷漠疏离，流华宫中的温柔缱绻，父亲失踪后的挺身保护，渡月湖边的小心细致……忍不住轻轻抚上手腕，似乎那里还残留着沐无双指间的温度。
她忽然发现自己软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去思索、不想去探寻事情的真相，只想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看着他眼底悄悄流露的温柔。明知道是沉沦，却仍然想放任自己。
沐无双看到萧寒烟眼里有轻微的挣扎，那种挣扎就象飞蛾扑火前翅膀扇出的阴影，只是刹那便看不见了，毅然决然地投入了火中。
他忽然觉得心很痛，很痛。假如她不是萧然的女儿，假如她不是穆国将军，假如自己不是离国质子，假如自己没有复仇的使命……烟儿，我对不起你。
心里越痛，眼里的温柔越浓。而萧寒烟就象溺水之人，没有挣扎，只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子缓缓被水包围，缓缓沉下去，致命的温柔……元丰二十三年六月八日，有三名蒙面杀手闯入天牢，意图劫走萧翔夫妻，杀死两名狱卒，伤五人，最终未能成功。两人逃脱，一人被捕。
被捕的杀手在刑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幕后指使人是靖王萧然，并且从他身上搜出靖王府令牌一枚，铁证如山。
萧然一夕之间被打入天牢。皇帝震怒，下令提前将萧翔夫妻斩首，他亲自监刑。
萧寒烟与沐无双扶着濒临崩溃的凌烟姐弟，到刑场送行。姐弟俩泪落如雨，撕心裂肺的哭声令围观的百姓都露出不忍之色。虽然谁都知道萧翔该死，可面对那样凄惨的场面，人心还是倾向于同情这对弱小的姐弟。
萧潼恨极了萧翔的不肖与叛逆，却终是不忍，亲自去喂萧翔喝断头酒。谁知萧翔满脸不屑，唇边挂着阴戾狠辣的笑容，低低地、如同魔咒般地道：“皇上，你终有一天会成为孤家寡人，我离开你，三弟也会离开你。我会在九泉之下看着的……”
九五之尊咆哮的声音震慑了所有在场的官员与百姓：“立即行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