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尘缘梦魇，无心怎有情？
牵着马，缓缓走上凤凰街，不知不觉中，漫天雨丝飘落下来，渐渐沾湿了沐无双身上的白袍。他只是茫然地走在雨中，茫然地忆起，那一次与萧寒烟走在凤凰街上。白衣如雪的女孩，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深深凝注着他，柔声问他：“师兄，你有心事？”
师兄……从头到底，这个女孩，一直对他怀着善意，是她让自己不忍了么？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拿到那一颗叫做“劫灰”的毒药后，她心里盘旋的都是她的影子？凤凰涅槃，能否在那片劫灰中重生？烟儿……心头蓦然一凛：不，沐无双，你已无心，怎会不忍？又怎能不忍？
伸手入怀，摸到父亲送来的那个锦囊。“这枚毒药要么给萧然服下，要么——大公子自己服下！”崔鹤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心，痛得几乎麻木。
也许，对父亲来说，三年的时光真的是太过漫长了。忍耐，是最焦灼无望的煎熬。父亲，曾经象鹰一般冷酷、威严而雄心勃勃的人，已经在这样的煎熬中渐渐磨尽锐气，不复当年的风采了吧？所以，他才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自己的行动。
可他岂有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羽翼未丰，又如何能够与萧然抗衡！萧然，萧然，想到这个人，沐无双的神经就绷得紧紧的。他觉得他已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力量。靖安军在他的领导下，恐怕已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他想光明正大地赢他，他想战胜这位天下无敌的强者，哪怕是运用策略，哪怕是挑拨离间，但决不是下毒这样的卑鄙手段！
“这是慢性毒药，溶在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不会立刻发作，一月后药性蔓延至全身血液，人会变得气虚体弱、四肢乏力，然后失明、失聪、吐血不止，最后血枯而亡。中毒者不会感到痛，所以很难觉察到中毒的迹象。”
崔鹤轩的声音再次响起，犹如某种神秘的咒语，沐无双有些晕眩。
父命难违，那颗药就好象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长宁比江南冷了许多，春雨落在身上，还是带着丝丝寒意。可他没有上马，就这样牵着马茫然地在雨中走着。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淋湿，可他却浑若未觉。
辘辘车声响起，一辆马车到身边停下，一个男子的、磁性的声音响起来：“无双，将马交给侍卫，上车来。”
沐无双回头，看到萧然朗若星辰的眼睛，将手中的白马交给侍卫，自己飞身跃上马车。
“师父。”
萧然看着他，眼里有薄薄的嗔怪：“喜欢淋雨？很快就要出征，这节骨眼上想让自己生病不成？”
“对不起，师父。”沐无双从他语气中听出怜惜之意，心头一阵狂跳，暗暗咬了咬牙。
萧然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来，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
“不，师父，徒儿年轻，不妨事。”沐无双赧然。
萧然笑道：“那你就是说为师老了？”
沐无双越发不好意思：“不是，师父风华绝代，岁月难掩。”
萧然莞尔：“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
沐无双不禁红了脸，低下头，避开萧然的目光。
“今日我一直在朝中，未到军营，营中无事吧？”
“无事，众位将军带兵出征了，军营中只剩下两万人马，是霍无忌将军辖下。徒儿与师妹新来，还需跟诸位将军历练一番。”
“无妨，我直接带你们去战场上历练。若是立下功劳，我会向皇上请求升你为将军。其实皇上有些偏心了，烟儿还小，没有寸功，怎能封将？”
“烟儿是师父的女儿，虎父无犬女，皇上深知这一点。”沐无双说这句话倒是由衷之言，对萧寒烟的武功，他是心中有数的。几次师兄妹二人比剑，萧寒烟都很“巧”地败给他了。以他的聪明，他当然知道萧寒烟有意让着他。
萧然微笑不语。
“师父离开三年，如今突然回来，朝中那班老臣必是喜出望外吧？”
萧然自嘲地一笑：“这些大臣们倒确实对我的回来非常感兴趣，早朝前议论纷纷，只是说的话……”
沐无双若有所思：“难道竟是诽谤师父之言？”
“无非是谣诼之言，说我向天索命，救活了皇上，皇上是天命所归，竟要靠我续命。在老天爷心目中，岂非是我的命比皇上还要金贵？皇上是君，我是臣，我岂能凌驾于皇上之上？”
沐无双心中一动，听萧然口气极为随意，淡淡说来，好象在讲着别人的事情，难道他竟然不在意？
“师父，若是这些话传到皇上耳朵里……”
“无妨。”萧然笑得优雅，“相信到现在，大哥再也不会对我有什么误会了。”
沐无双心中冷笑。萧然，你究竟是太善良，还是太有把握？你难道不知道伴君如伴虎么？
烟雨中，一池春水微波荡漾。脱去戎装的萧寒烟陪萧丹倚在荷塘边，两人合撑一把伞。远远看去，一个背影修长挺拔，另一个背影纤细窈窕。萧丹伸出一只手，自然地握住萧寒烟的小手。
只是静静地站着，呼吸着清新、沁凉的空气，心，早已溶化在脚下的那池春水中。即使情已成殇，只要能默默地相对，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对萧丹来说，也已经很满足了。
“丹哥哥，你这塘里叫人把枯荷的残梗清理过？”萧寒烟问道。
“是啊，留着岂非大煞风景？”
“我倒觉得，留得枯荷听雨声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萧丹回眸，赞许地笑道：“妹妹心思玲珑剔透，果然非寻常女子可及。跟你相比，我倒是大俗人一个了！”
萧寒烟俏然一笑：“丹哥哥过奖了，小妹是吟风弄月之人，哪里比得上哥哥有经天纬地之才？”
萧丹连忙投降：“三年未见，妹妹越发伶牙俐齿了，我甘拜下风。”
这时一名小宫女打着伞从桥头走来，躬身禀道：“启禀太子、寒烟郡主，王爷和沐公子已经回府，正在等你们去前厅用膳。”
“好，我们即刻便来。”
小宫女回身，却意外地发现沐无双打着伞，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默默地看着这边。不知道是否是隔着雨雾看不清楚，她竟觉得沐无双眼里有一团怒火在燃烧。
“师兄？”萧寒烟也看到了沐无双，扶着萧丹向他走过来。
沐无双露出温润的笑容：“烟儿，太子，你们好雅兴。”
萧丹也微笑道：“昨日三叔给我用过冰玉露，我身上的伤好多了，今日可以稍稍走动，便拉着寒烟妹妹出来了。”顿一顿，又道，“怎么你俩一起去军营，却没有一起回来？”
沐无双一愣，随即掩饰道：“我去街上买了点东西，又遇上下雨，避了会儿，便回来晚了。”伸手扶住萧丹，“烟儿，我来扶着太子吧。”
夜晚，萧然在书房秉烛夜读，沐无双端着一杯茶进来：“师父，我们从杭州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这是徒儿今日上街特意买的新茶，请师父品尝。”
萧然抬头，微微一笑：“这些事让太子府的下人去做好了。”
“不，徒儿理该孝顺师父。”沐无双轻轻端起茶，送到萧然手中。
萧然接过：“无双，你和烟儿一样，都是有心之人。”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浅浅抿一口，“好茶！”
沐无双的手指死死握紧，指尖一阵痉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