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辰也是工匠出身,选石、打磨、下桩、铺板、压拱,都是一把好手,能带三五个人,十天半个月就独自铺砌一条石拱桥。他只有两好,喝酒、叶子戏,如今已经过了三更天,他跟着几个相熟的工匠,还在兴致勃勃的玩着。
“包爷。”一个工匠终于耐不住打起了哈欠,伸了个懒腰:“如今天太晚了,不如大伙儿都歇息去吧。”
几个工匠赶紧随声附和,他们虽然不敢得罪包辰,可是终究明日一早就要起来干活,倘若睡眠不足,一整日都没有精神,更没有力气,万一走手,不要说工钱,恐怕还要挨鞭子。
包辰觉得十分扫兴,可也明白他们的苦处,挥手同意大家回到各自铺位睡觉。他一手拿着一个酒葫芦,将插在桌孔里的火把取出,在一盏油灯上点燃。
“包爷还要去巡夜么?又不会有什么事儿,干脆也去歇着吧。”一个工匠好心劝道。
“娘的,睡不着,我去寨门那儿看看,你们累一天了,先睡吧。”包辰举着火把,提着酒葫芦朝着前面走过去。
如今寨中只有不满五十个汉军,一多半休息去了。剩下的十来个人把守进寨的唯一通道,再派四个人分成两队在寨内走动巡夜,可是包辰根本没瞅到一个人影儿,他也明白眼下宋军被围困在合州、恭州龟缩不出,不日大军攻城,到时候就平定全川。这牛头寨么,距离泸州不过三四十里,打马一个冲刺也就差不多到了,下游的元军水军最近接连得手,元军的旦只儿打败了宋将张万,密封了宋军的石磐寨。如今合、恭二州可真是被包围的水泄不通,连只鸟也飞不出来。包辰也觉得一百多个弟兄守在寨子里,十分多余,现在把侯准调走,他做上一寨之主,正合心意。包辰哼着小曲儿,边走边喝了几口泸州老清酒,咂咂嘴,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朦胧的大山大江,在月色下格外高古清幽,顿时觉得人生之安逸,莫甚于此。
他脚步虚浮的走到寨门附近,守寨的十来个兵丁个个倚着寨墙睡得正香,其中几个鼾声大作,有节奏的此起彼伏,好像有人在拉着二胡一般。
包辰皱起眉头,虽然早已料到大部分人会睡觉,不过一个醒着的都没有,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想法。他有些恼怒的踢了最近的一个兵丁一脚,拿出从川人嘴里学到的唯一一句粗话骂道:
“你们这群龟儿子的,偷着睡觉倒也罢了,一个值夜的也不留,让两个那颜大人看见了,岂不是让我替你们挨骂!”
那个兵丁揉揉眼,爬了起来,看见是包辰,陪着笑说道:“包爷,咱们都在这里驻扎小半年了,你何曾见过半夜里有人来嘛。如今被抽走了八十个弟兄,寨子里人少,但凡有粗使的活儿,俺们都得去搭把手跟着当牛马用。实在是身子太乏了,这才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其他醒过来的兵卒们也七嘴八舌跟着附和,都道又要守寨又要干活,一两日还好说,长此以往,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起。包辰心里明白这些兵卒往日只是督工工匠们干活,一贯如此,这样说话无非是想偷懒。他将手中火把插进寨墙边上的垛头里,叉起腰,正要训话,突然一个兵丁脸上变色:
“包爷,有人来了,不少的兵马。”
包辰顿时紧张起来,侧耳倾听,果然有大队的骑兵从蜿蜒的山道向上面驰来。他登上寨墙,举着火把朝下面晃了三晃,下面也有人举着火把晃了三下。包辰放下心来,大喝道:
“是哪儿一路的弟兄?”
“包老弟,我是侯准!”一个人大声回应道。
包辰身边的兵丁们将映照山道的几盏油瓠子点燃,顿时亮了许多,包辰眯眼瞧去,只见侯准身后还是跟着八十个弟兄,不过铁子与弓箭踪影全无。山道狭窄,侯准提缰带着几个骑兵走近寨门,后面稀稀落落的骑兵分布在山道上,个个默不作声。包辰十分奇怪,高声对着侯准喊道:
“侯兄为何又深夜返回?”
侯准大声回道:“泸州军情急迫,城内流民作乱不止,愚兄奉命再回寨调拨更多军需,快快开门放我们进去歇歇脚。”
包辰听说侯准不是重新回寨主持,顿觉宽心,笑道:“城里的流民盗匪居然如此猖獗,侯兄可带着枢密院的调拨文书?”
侯准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奏,迎着身侧一个骑兵手中的火把挥动。包辰看了一眼,又道:
“依照军中规矩,侯兄可以先行入寨,等验明文书之后,方能把弟兄们全部放入。”
侯准望了望左右,心中惴惴,他一家妻儿的性命均在雷永部下手中,如果不能赚开寨门,担心不免满门荼毒,见包辰居然对着自己摆起了架子,心中不禁大恨,打马向前走了两步,故意发怒道:
“包辰,你这个小人!白日里刚刚把寨子交付于你,一日未过,你倒是翻脸不认人了!弟兄们,你们可看得清楚,非是咱们贻误军机,是这厮存心刁难咱们!走罢!便让赵将军、梅知府他们亲自来调拨据需,我等回城复命。”
侯准打个手势,几十个骑兵打马作势欲走。包辰大急,连忙喊道:
“侯兄莫气、莫气!回来,有话好说!小弟开个玩笑罢了,在这里给老兄赔不是了。”他伸掌轻轻拍了自己双颊几下:“怪小弟嘴贱,该打该打!来人,还不赶快开门,让弟兄们进寨歇息。”
几十个骑兵三三两两、不紧不慢的鱼贯而入,包辰站在寨墙上,举着火把,对依旧站在寨外纹丝不动的侯准苦笑道:
“小弟知错了,都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侯兄还不快些进寨?小弟立时去准备些水酒,再给侯兄赔罪。”
侯准突然长叹一声,一提马缰,跟着大队骑兵缓缓从寨门而入。
包辰眼瞧着寨外的兵马一个个几乎全部进入寨子中,心里突然起了疑心:侯准带走的八十个弟兄大部分都是他认识的,为何眼前的这些人却个个是生面孔呢?自己居然一个也不识得!他忍不住对刚刚进寨的侯准问道:
“侯兄,这些弟兄怎么个个面生?莫非是你从城中抽调的人马?不是咱们寨子当中的弟兄?”
侯准并不答话,只对身边一个大汉道:“将军,寨门我已经给你赚开了,我那一家三口,现在可以放了罢?”
包辰怔住,看到那个大汉盔帽压得甚低,挡住了半边脸,待他抬起头来,赫然却是日间来此的那位信使!
雷永哼了一声,挥手发出号令,他的人马开始动手,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战斗,包辰与他的部下全部糊里糊涂的做了俘虏。
赤脱忽答与火喆,还有那个喇嘛,都是醉醺醺的被人从帐子里揪出来绑了。雷永命人将两个探马赤军口中塞进破布,挑断手脚筋,连同救出的两名未死的婴孩一齐送往泸州。两个婴孩交由军眷里的奶娘喂养。火喆和赤脱忽答被押进州衙大牢里看守起来。
雷永恨极了这个番僧喇嘛,他派人从江边取来一张大网,将喇嘛衣物剥光,用粗网勒罩全身,使其身上的肉一块块从网眼中挤凸出来。雷永传命寨中全部工匠与汉军俘虏,将他们集中起来,先鼓吹了一番民族主义,要求俘虏们归顺大宋,与异族决裂。又告诉他们泸州已经被大宋收复,城中数万户元军军眷都在大宋控制之下,凡是汉军中不肯归顺者,均以叛族之罪戮其家属。雷永声色俱厉,不断地打着手势,言语间不容商量,众汉军与工匠们心中不由得生出畏惧,他们望望四周甲仗耀目的大队骑兵,低下头去。
实际上,寨中的汉人不管是士卒还是工匠,大部分来自于北方。他们在金国的统治下长大,待金国灭亡后,又投顺了蒙古。这些人对大宋并没有感情,又眼见宋国朝廷灭亡,恭帝被掳,元人平定天下可以说指日可待,对雷永所言收复了铁炉神臂城之事更是半信半疑。所以他们虽然在雷永的威胁下感到不安和惊惧,却用沉默相对,竟无一人应声附和。
雷永望了望众俘虏,知道他们不肯相信,于是朝着侯准点点头,示意他站出来证明下所言非虚。
侯准只得硬着头皮,把赵匣刺、梅应春、赵金等人已经下狱、泸州全城被大宋收复之事大致说了,赌咒发誓是他今日亲眼所见。雷永对着身边的邓天虎道:
“带上来吧。”
邓天虎立即打马向寨门奔去,不多时,一辆小小马车拉着一个妇人到来,妇人怀里还搂抱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侯准望了一眼自己的妻儿,看到雷永果然守信,放了他的家人,赶紧跪下叩头感谢,然后走上前去,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众俘虏这才明白泸州城果然已经易主,自己家眷生死未卜,顿时惊慌起来,交头接耳,个个忐忑不安。
邓天虎将头一摆,几个士兵抬着一筐金银珠宝,倾倒在众俘面前,邓天虎高声叫道:
“凡是归顺大宋的,领银子一锭,全家马上可以团圆。抗拒不降的,满门送到酆都去聚首!”
雷永拔出刀来,虚空一劈,满场纷纷之声登时消弭,众人安静下来,都紧张的注视着他,不知雷永下面如何决断。
雷永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将筹划好的打算——“改良型户匠制度”推了出来,他一条条说给众工匠听。告诉他们只要加入大宋,以后便独立为营,可以携带家眷,给予优厚的薪俸,既不必参与作战,又可以免役免勤。工匠按照各自所长,安排挑选自己喜欢或擅长的工种来做,表现上佳者、或是对军械以及各类营造有重大改良、创新者,重重赏赐,如果贡献特殊、制造出杀敌利器或是影响战局者,给予官职,为其向朝廷请命,封侯封爵,建造府邸。所有归顺的匠人,一律给予读书识字的权利,享受同读书人一样的尊重,不但自己,连其子女都可以免费去上官家设立的书塾、书院。北地汉军肯归顺的,一律用之不疑,放还眷属,增加军饷,勇敢上阵杀敌的,叙功从优。
众俘虏听得个个怦然心动,不觉入神,连已经归降的侯准也张大了嘴巴。他自己便是匠人出身,自古以来,官家对这些手工艺人歧视有加,斥之为“奇伎淫巧”之术,许多儒生对他们不屑一顾,对工匠们的社会贡献要么大加贬斥,要么视若无睹。多少年来,匠人们地位低微,位于社会最底层,官家和大门大户的老爷们都拿他们当奴隶使唤,粗暴以对。匠人们大多都念不起书,基本上都是文盲,就算满腹技艺,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即使吃了亏,被人欺负了,也只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他们之所以加入元军,是因为蒙古人需要大批工匠制造攻城和战斗工具,加入就有一口饭吃,甚至能奉养全家。同时元人目前的汉化刚刚开始不久,还没完全学会汉人的道德观与等级观念,对他们的歧视并不是很严重,只是被圈养了起来,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可如今与雷永描绘的一比,完全不算什么。众工匠怀着兴奋与怀疑的心情,听完了雷永的演说。他们没有鼓掌,但是人人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
雷永话落,没有等到期待中的众俘响应,看着一个个沉默不语的工匠与汉军们,雷永明白大家顾虑什么,他用眼色鼓励包辰,示意他站出来说话。
包辰也听得心潮澎湃,雷永说的那些事情,他想都没敢想过,一直担心元人得了天下后,狡兔死走狗烹,再用不着他们匠人,他们还得被打回社会最底层去。听到雷永的“户匠营”制,虽然只是一张闻得到摸不着的大饼,也不禁心中兴奋,大着胆子站了起来:
“将军,恕我等小人直言。元人的军锋无匹,大宋的朝廷已然覆灭,将军许下的赏诺,岂非是空中楼阁?”
雷永望着包辰,突然间纵声大笑起来,高亢的笑声在空寂的夜晚极其响亮,邓天虎也跟着大笑起来,八十多名骑兵同时间一起放声狂笑,中间还夹杂着唿哨和叫骂的声音,漫山遍野的回声声势骇人,众俘虏与包辰不禁变色,他们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完全不明白有何可笑之处。
雷永再次抽刀虚劈,轰然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仿佛不曾发生。雷永朗声说道:
“我华夏汉人千千万万,光我大宋四川一地,虽然屡遭鞑子劫掠,目前还有五百万之众,整个大宋少说也有几千万百姓。而鞑子倾其全国之力,也不过有百万之数而已。我们汉人以百敌一,只要万众一心,又如何打不赢?如今益王已经在福州登基,改元景炎,你们难道不知道么?(消息根本没有传入四川,他们当然不知道,是雷永按照历史编造的)大宋只要朝廷安在,便可与鞑子誓死周旋到底!我华夏古往今来,从未尽数落入夷狄之手,这一次也概莫能外!莫看鞑子眼下正猖狂势大,却是残暴不得人心。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鞑子乃是化外之人,均是些茹毛饮血之辈,如何能够久坐中原?诸位只要归顺大宋,群起抗敌,将鞑子赶回漠北,这样,一是对得起自己祖宗在天之灵,可以‘家祭无忘告乃翁’,二是能够名垂青史,光宗耀祖。我雷永对天起誓,愿与诸位共生死,除灭鞑子之日,定予以诸位一世荣华富贵,倘若食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一个俘虏站了起来,大声道:“在下石宗元,还没忘记自己祖宗,雷将军,石某虽然不过是个铁匠,可也愿为大宋出力,为咱们汉人争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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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后面开始鼓风机、高炉炼铁、精密曲轴的研制开发了,如果有高手认为我写得过于离谱,请积极给予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