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月亮，像冰面上泼洒的水，点点溅起，那水珠，却是寒凛凛的凉气沁人。光秃秃的树干，擎着干枯的树杈，枯愣愣地伸向天空。老鸦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呱地一声，嘶哑短促的调子，扑棱着翅膀，在灰冷的空气中打转。
青黛伸出手去，轻轻地摩挲着蓝绢的小脸。微黑的肤色，像极了自己，胖嘟嘟的脸蛋却是细细嫩嫩，小巧的鼻翼微微张开，睫毛长长地搭在眼睑上，醒着的时候，扑扇扑扇，总让青黛想起那田间、花瓣上的花花绿绿的蝴蝶，那忽闪轻飘的蝶翼，不正像是蓝绢这对长长的睫毛？青黛想得出了神，不想蓝绢却在睡梦中扭动着小小的身子，从被窝了伸出两只莲藕般胖生生的手臂，胡乱舞弄着，小手啪地一声打在青黛搭在被子上的手，已经有点显旧的深蓝色绸被面发出轻微的洒洒声。青黛惊了一下，下意识抽回了手，待蓝绢睡稳了，心下才踏实了几分。“这个小丫头，睡觉都不老实，”青黛心里柔柔地骂了句，眼睛却不肯离开女儿那稚气的小脸。
乔扶倒是睡得安稳，粗布做得棉花被子，被他揪着被角，紧紧裹在身上。乔扶的肩膀是早年受过伤的，后来虽是痊愈了，可落了病根，但凡刮风下雨，肩膀便麻生生的疼，到了夜间，更是总喊着膀子凉。青黛特意用新晒的棉花缝了一床新棉被，比着乔扶的身子做的，又宽又大，被角还厚厚地垫了几层布。青黛还记得那天，新棉被刚刚做好，晾在小院里晒太阳，乔扶回来了，凑上去闻了闻，眼睛湿湿地看着青黛，一个正经八百的授馆先生，那眼底里竟有说不清的东西。青黛不敢再往下想，顺势瞟了一眼乔扶，呼吸匀称，微微的鼾声。许是白天在学馆里累人，中午时分胡屠夫又央求写了几封家书，天擦黑了，青黛还打发他去担了几担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满头大汗。青黛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有意的，不过晚饭后乔扶就打着哈欠想睡觉，却还是被青黛扯着教了会字。
铛，铛，铛铛，暗红色雕花的窗格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声。紧接着，“青黛，快点，青黛！”传来几声轻轻地、急促的催促声。
青黛惊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人从梦中推醒，眼神直愣愣地慌了手脚。红靥尖细的声音又传了进来，甚至还听得到暗红色院门外石潜重重的咳嗽声，和马蹄蹄铁得得踩着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的声音。“再不走，这两个急性子的家伙，会把全镇的人都吵醒，”青黛心下暗暗说，连忙从乳白底蓝碎花夹袄里掏出事先写好的信笺，轻轻塞在蓝绢枕头下。几件家常的衣服、头面首饰，是早就收拾好的，用青蓝色的包袱包了，放在手边的。一个小巧的大红洒金锦囊，装着的是蓝绢的胎发，青黛从来不离身的。她拿起锦囊，轻轻塞进包袱，咯呀开了门，抬脚迈过低低的门槛。
红靥早等不急了，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眉毛，连嘴角的绒毛上，都挂了一层浅浅的白色的霜。见青黛还恋恋不舍地往屋里看，急急拉了青黛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一幅生离死别的模样，”红靥压低了嗓门，低声训斥着青黛。“姐姐，”青黛还想说什么，却被石潜粗暴急促的声音打断了。
“上马，快，上马！”石潜低沉沉地吼着，见红靥还在四处找垫脚的石块，石潜不耐烦地拦腰抱起红靥，扔在马背上，又一把抱起青黛，咚地一声放在红靥身后。马鞍的深棕色皮革受了冷，硬邦邦地硌在青黛的腰上，青黛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你们这两个妹妹，真是我倒了血霉，”石潜嘟囔着，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啪，啪几声响亮、生冷的扬鞭声，惊得红靥和青黛捂了嘴，不敢吭声。两匹枣红色长鬃毛的健壮的马，迈开蹄子，得得的跑开了，干冷的空气刷刷从脸庞边掠过，凉飕飕地直渗进骨头里。酒馆、布店、肉店、绸缎庄，都没有了白天里的热闹，用几块门板紧紧地封着，不大一会功夫，就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第二章、顾老太
顾老太不停地转着手中的念珠，干瘪的嘴唇，急促地翕动着，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咒语，檀香木的佛珠，圆溜光亮，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旁边的红实木小矮桌上，长柄圆盘莲花盘灯盏里，火苗安安静静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地灯芯花轻微的爆裂声。
远远地传来扑挞、扑挞的声音，顾老太安详闭着的双眼忽然瞪圆了，腾出一只手来，遮在耳朵边，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仔仔细细地听了一会，却只是打更的差役，拖着懒懒的步子，扑挞，扑挞，紧接着，就听得到咣、咣的更鼓的声响。
顾老太重又闭了眼睛，那算命的干瘪老头的话又在她耳边来来回回地响起：“生死在天，富贵有命，观此妇人之相，是大富大贵之相，不知怎的却生在这穷乡僻壤。汝不得富贵，则汝子必贵！”像是新添了油的灯盏，顾老太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念珠啪地一声放在炕桌上，急急走到正对着土炕的祖宗牌位前，点了柱香，双手合掌，香烛的烟气晕晕霭霭地散开，顾老太的心思却缠缠绕绕地解不开来……
祖上是富贵过，牡丹缠枝窗格，翡翠浮雕山水屏风，红木雕花大床，粉白绸缎绣花暖帐，锦缎斗篷，湖绿底红牡丹滚边对襟袄，假山流水，清凌凌的水边小巧的矮桌，桌腿竟是木刻的四个袅袅婷婷的仕女，精巧的时令果子，身边软声软语的奶娘，这些还温温蔼蔼地留在眼前，突然有一天被几个手持着剑戟满脸怒容的兵士赶出大门。顾老太隐约记得当天的恐惧，从落地起还没有人那么对待过她，像是驱赶一群鸡鸭、猪狗一般，狠狠地把一家老小赶出那雕花朱漆大门。暖暖的锦袍裹得太紧，抬脚迈出高高的门槛时，竟一下子咕噜咕噜滚地老远，奶娘放声地哭喊着，母亲却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用湿湿的脸庞不停地蹭着她的小脸。
顾老太再也没有回到过那所老宅，只记得祖父不久就一病不起，父亲充了军，只剩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
“生死在天，富贵有命？！哼，”顾老太轻蔑地撇了撇嘴，浑浊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了几下。石潜的爹是个暴躁的酒鬼，把挣到的银钱都撒进酒馆里，从不肯给母子两个留半个子儿，顾老太硬是靠着一手裁缝手艺养活石潜。“那短命鬼，撂下这么个孽种，”顾老太皱起眉头，狠狠地骂道。当年嫁给红靥、青黛的爹时，风言风语满街飞，吐出来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活活淹死，就连柳大婶、王奶奶也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仁义道德？能值几个钱？你替我养孩子？！”顾老太几句话就封住了街坊的嘴巴。
她高傲地扬了扬头，下巴微微翘起，一如年轻时候的模样，心又活动了起来。石潜像他那死鬼老爹，性子暴躁，话不投机拳头就上了，是没指望的，红靥倒是和我一门心思，心气高，一门心思想着祖上的荣耀，只是这孩子心思不够细密，炮筒子脾气，直来直去，风风火火，只剩下青黛，这丫头性子柔，绵绵顺顺的，实际上，心眼细着呢，又有一手刺绣的好手艺，只是，当年不听劝，早早地嫁给了乔扶那个穷教书的。“天赐良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来也不会怪罪我这当娘的，”顾老太的嘴角微微浮上一股笑意，松弛的皮肤皱巴巴地形成一道一道的纹理。
“母亲！”石潜迈着重重的步伐，咣当一声推门而进，一股寒气倏地冲了进来。顾老太被吓了一跳，狠狠地瞪了一眼石潜。红靥和青黛摘下头上的罩巾，扑打着裙摆上的细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第三章、县衙前的喜报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灰白的夜色慢慢褪去，红晕的浅红色的云朵像浸了油的纸，慢慢扩散开来。老树、青石板的道路，慢慢看得清轮廓，远远的，看得见县衙府的高高翘起的飞檐，吊在屋檐下的铃铛，露出灰白的流畅的轮廓，晨风卷过，便有叮叮当当的悦耳的声音传来。
县衙门口挤满了人，全是青衫青裤的乡下丫头，梳着朝天髻，粉白的脸上，满是焦急的颜色。几位穿着乡下人打扮的妇人，胳膊上挎着竹编篮子，里面放着三三两两的青菜、萝卜、鸡蛋，见了身着宽大蓝衫的衙役就急急忙忙往手里塞。一个青胡须中等身材的衙役不耐烦地打翻了递过来的鸡蛋，鸡蛋咕噜咕噜滚了老远，静静地停下，流出黄溜溜的汁。乡下女人眼里噙着泪，蹲下身子费力地把汁往嘴里送。县衙大门口的粉墙上，贴着一张白底黑字的大大的告示，识字的自然能看明白：“皇太后生辰在即，皇上孝感天地，召集天下绣女进宫，为太后刺绣寿礼。皇上求贤若渴，有功者，必有重赏！”
红靥急急拉着青黛的手，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来穿去，一阵功夫就到了长队的最前头。青黛不解地看看红靥，忐忑地说：“若能召上，自然是好事。就是召不上，也不碍事，姐姐你何必这么着急？”红靥回过头来，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并不做声，却是看准前排在书案后来来回回踱步的高个子差大哥。几个差役低着脑袋，只顾刷刷地往名册上填写，刘二丫，张卷，宋粉娥。那高个子差大哥却只是抬起眼睛来看看拥挤的长队，又不时探过脑袋看看正在填写的名册。“那是个管事的，”红靥指指那位高个子差大哥，冷不防，猛拽一下青黛，蹭地一下蹿到最前头。
青黛的手腕被拽地生疼，正想着要狠狠抱怨几句，却见红靥从蓝白色粗布夹袄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重甸甸的麻灰色钱袋，飞快地塞进那高个子差大哥手里。差大哥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很快，熟练地用手掂了掂，飞快塞进袖口，会意地朝着红靥笑了笑。红靥也不作声，抿着嘴笑笑，又指指身后的青黛，轻声说：“请差大哥一定帮个忙，我们姐妹两个，绣工极好，尤其是我这个妹妹，手艺更是百里挑一。”
青黛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心想红靥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甜腻腻，软得能掐出水来。见差大哥还是默不作声，红靥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又麻利地掏出一方丝帕。青黛认得，那是前几日，红靥央求她绣的，说是要送给要好的姐妹，谁知却出现在这里。“红靥的鬼心眼，原来是早就算计好的，”青黛暗暗想道。丝帕用的是给乔扶做衣裳裁下的边角料，青灰色的绸子，就着底子的颜色，绣了一湾汪汪的水，低垂的柳丝，弯弯的拱桥，桥下一顶乌篷船，船头一个玲珑的女子，松松挽着发髻，火红绸的抹胸，外面罩着薄如蝉翼的透明轻罗被衫，仿佛看得到粉白的脖颈、圆润的胳膊，下面穿着淡青色罗裙，隐隐约约看得到裙角用白色丝线绣上去的小碎花。丝帕是青黛花了番心思的，指针、切针、滚针、长短针，很是费了一番功夫。青黛抬起手指，看了看指肚上小小的红点，绣丝帕时，蓝绢冷不防凑过来，针尖一歪，就刺到指头上，殷殷的血渗了出来。
差大哥接了丝帕，背过人去，仔仔细细看了一会，转过脸来，换了个客气的笑容：“二位姐妹，相识也是缘分，丝帕还给二位。”说完，就把丝帕递了过来，顺势做了个请的动作。红靥和青黛跟着差大哥，一直走到先前见过的那几个抄写的差役跟前。差大哥指了指一本薄的线装名册，对差役说：“把她们两个，添到这个名册上面。”蘸饱了墨汁的毛笔，水汪汪地在纸上游走，写出姐妹两个的名字。红靥冲着差大哥妩媚地一笑，拉着青黛的手暗地里使劲，青黛的心却是咚咚跳个不停。
红靥和青黛挤出人堆，红靥弯下腰来使劲弹着绣着海棠花的鞋面，灰尘扑扑地掉落。青黛蹙着眉，不解地问红靥：“姐姐，不过是去做个绣工，何必这样？再说，你哪来的那么多银两？”红靥直起身来，把挤皱的夹袄使劲拉平，尖尖的下巴微微翘起，嘴角荡起一湾清浅的笑，说：“在宫里，就是夹着尾巴做一条狗，也比乡下的威风。再说了，这也是娘的意思，银两是娘给我的。看见了没，那本薄的名册，才是真的名单，那厚厚的一本，不过是糊弄乡下人罢了。这回，该是十拿九稳了。”说完，得意地笑笑，忽地在原地打了个转，两只脚灵活地跳动着。青黛没好气地看了眼红靥，低声嘟囔着：“真是和娘一样，老想着些不着边的事，还非拉上我。娘非说我绣的好，那我就跟你跑一趟。反正不管怎么样，我绣完就马上回来。就这么糊弄乔扶，偷偷跑掉，还不是你的馊主意？我真不该听你的。”
乔扶，蓝绢，那座低矮的木屋，红木的窗格，漂亮的墙围，乔扶还特意在上面画了山水人物，轻纱薄带的仕女，高低错落的假山，袅袅欲飞的凉亭，总让青黛想起遥远地几乎看不见得日子。“那该是仙女过的日子吧，”青黛这么问乔扶，乔扶微微一笑，并不作答。“拗不过娘和姐姐，只能是跑一趟了。京城不算远，大概个把月就能回来了吧，”青黛这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