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阳春杜撰了一个不曾有的世界,它以现在的这个世界为版本,却又有所区别。当然,他刻意说的朦朦胧胧,没有太过具体的描述,只将自己形容成一个似梦似醒的旁观者。
老总管静静的聆听着,久久不语。
而楚阳春将自己的梦大致说完之后,立刻闭上了嘴……
他心中清楚,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谎言。想让别人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那么就必须在谎言的逻辑性和剧情之外,赋予它的可延展性。信者恒信,当人们开始相信一个谎言的时候,他甚至会主动的臆测一些细节,去完善谎言中不合理的地方……
“不瞒您老人家说,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种情况,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才有了来藏书阁的想法,我觉得……或许能从书中找到答案。”
见老总管久久不语,楚阳春轻咳一声,给自己的谎言画上了最后的句号。爱信不信,反正你也没地方说理去。我只要死咬着十年一梦不放,你又能奈我何!
老总管静静的看着楚阳春,沉吟良久,才缓缓道:“你这一梦虽然离奇,倒也不是不能解释。炼气之道中,亦有入妄和破妄之说。妄乃妄境,妄境中自成世界,由妄心而结。入妄之人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若是不能勘破自己的心结,便永远也出不了妄境。说起来,这种妄境与你的梦境倒是有些相似……”
楚阳春心中好笑,嘴上却道:“老爷子,这不太可能吧?我发梦时只有七岁,也不懂什么炼气,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勉强?”
老总管一瞪眼,道:“我只说相似,又没说一定就是。再说了,这世上离奇之事不知凡几,又岂能个个都有答案?世人万千,各有各的际遇。要我说,这便是你的际遇。能以旁观者的眼睛看一个世界,对心境总是有好处的。成大器者,首重心境,我观你此时双眸,清澈灵动,身上也没有你那些兄弟姐妹的浮躁,这不是际遇又是什么!”
微微一顿,他又道:“算了,这事太过离奇,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对外人说起。等以后有了机会,我替你找人问问,说不定也可以学学那入妄破妄的法门。”
楚阳春点头称谢,又道:“老爷子,您今天亲自在这里等我,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问我这些问题吧?”
老总管微微眯眼,道:“不错,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下个月便是凌霄阁三十六柱石的试炼之期。你若是不想死,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藏书阁中。”
这话说的突兀之极,楚阳春半天没反应过来。不过,关于凌霄阁三十六柱石之试炼,他倒是知道一些……
说起凌霄阁,其实与另一个时空中著名的凌烟阁颇为相似,都是开国皇帝为了纪念与自己一起打天下的众位功臣所立。紫金王朝的凌霄阁上,共有三十六位文武大臣的画像,被世人称为三十六柱石。楚家两百年前的那位老祖宗,便是其中的一位。
紫金王朝立国之后,开国皇帝遥想当年铁血征伐,深感江山易得不易治,遂与三十六柱石订下了‘血之试炼’的誓约。誓约的内容长达千余字,但其主旨却是简单明了,无非是怕后代子孙荒于嬉戏,废弛了江山,所以每十年都要进行一次残酷的血之试炼。
“于凶险之地,磨砺意志,于剑影之中,激发血性,于杀伐之中,炼勇者之心……”
在三十六柱石之外,皇室子弟同样要参加试炼,当年的那位开国皇帝杀伐果断,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对子孙同样不留情。
……在脑海中搜索到这些信息之后,楚阳春隐约有些明白了。
老总管见他眉头微扬,问道:“看你神色,似乎知道这试炼的来历?”
楚阳春点头道:“在书中见过,不过只是些片段,不是很详细。比如说,为什么试炼是十年一期,而且只允许十五岁到十八岁的男丁参加……这些书中都没有记载。”
老总管点了点头,解释道:“男儿见血,以十五岁到十八岁为宜,此时心性初成,沾染一些血腥,会洗去少年时的稚嫩。太小了不成,容易坠入魔道。太大了也不成,彼时心性已成,起不到效果。而你今年恰好十七岁,正当其时……”
微微一顿,老头又接着说道:“血之试炼中有一个‘血’字,可见其中的残酷。记得最早的那次试炼,共有二十二人参加,当时的任务是围剿北方高原的一处巫蛮部落。最后任务完成时,只回来了六人,那是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试炼。这就是血之试炼为什么是十年一期,并且每家只限一人的缘故,若是年年都来一次,三十六柱石恐怕早就没有后人了。”
楚阳春这时已经彻底明白过来,问道:“这次的试炼,楚家有几人正逢其时?”
老总管淡淡道:“本来只有一人,是你的十九弟。小十九是你祖母的心头肉,可以说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孩子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甚至学业,都是你祖母一手操持,就连你父王都不许插手。只可惜,试炼总是要死人的,此一去,谁也不敢保证小十九能完好无损的回来……”
老头轻咳几声,盯着楚阳春的眼睛,又道:“我刚才说过,你今年十七岁,正逢其时。如果你祖母知道你已经走出了那座小院,她会做些什么,你不会猜不到吧?”
楚阳春不由苦笑,叹道:“看来……我应该躲在玉龙山下那个小院里,继续做我的傻子才对。”
老总管却淡淡道:“现在也不算迟,换个地方而已。”
咦,这老头似乎有意保我?没道理啊……
楚阳春披着少年人的皮囊,却有着成年人的心思,他挠了挠头,道:“老爷子,我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老总管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楚阳春眯起眼睛,道:“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我这样的废物,可以说是百无一用。如果让我去参加试炼,岂不是皆大欢喜?这样一来,楚家不仅少了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同时也遂了祖母的心愿。我实在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出来阻止呢?”
老总管双眉一皱,叱道:“说的什么混话!你曾祖父去世时,我亲口答应过他。但凡楚家的血脉,无论是否废物,我都要保他周全。你若是病死、老死、甚至是吃饱了撑死,我一概不管。但如果你是被人构陷、算计致死,我断断不会容忍!”
楚阳春眨了眨眼,道:“老爷子,您别忘了,小十九也是楚家的血脉。您这么做,对他难道就公平吗?”
老总管一瞪双眼,道:“正因为小十九是楚家的血脉,所以这次试炼他必须去。楚家以武立世,以战封王,前一百年出了一位大宗师、三位宗师。可近百年来,别说大宗师,就连宗师都没有一个。对楚家来说,这是天大的耻辱!”
老头微微一顿,又道:“你去参加试炼,十死无生。小十九去,虽免不了受些苦,但绝对能活着回来。楚家这一代人当中,他的天资最好。若不出意外,四十岁必达宗师境界。便是大宗师,也不是什么奢望!他是楚家近百年来最大的希望,我看好他,你父王对他更是寄予厚望。然而,玉不琢不成器,天资虽好,也须勤加雕琢。这次试炼,正是磨砺和扬名的好机会。他不去,谁去?”
楚阳春皱眉道:“可是这么一来,我祖母那里您如何交代?”
老总管微微眯眼,眸中隐现一丝寒光,淡淡道:“我眼中只认一个‘楚’字,其他的一概不管。凡是对楚家有好处的事情,我必定会做。对楚家有害处的事情,我必定阻止。这些年来世事变幻,风起云涌,楚家表面上虽然依旧总镇三省,但实际上,在帝国的地位已是江河日下。小十九是楚家最大的希望,你祖母平时宠他、惯他,我只当没看见。但事关楚家根本时,我又岂能因为她的妇人之仁,断了楚家的希望!哼,妇人眼光,一拳之地耳……”
楚阳春听到这里,不由目瞪口呆……他早知道这老头在楚家地位超然,但此时看来,仍是低估了许多。他开口妇人之仁,闭口妇人之见,根本就没有将楚家的那位老祖宗放在眼里。啧啧,做奴才做到这份上,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来藏书阁,不过是为了看点书,学点东西。楚家的百年大计,他压根没有半点兴趣。‘太后’与‘海大富’的斗法,更是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反正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是听故事了。
“老爷子,这回我全明白了。”楚阳春轻轻拍额,笑道:“听您这么一说,我也就安心了。”
老总管不明其意,问道:“安心?”
楚阳春笑眯眯道:“对,安心……本以为您老人家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可现在看来,其实我也不过是您眼中的一枚棋子。您让三管家将我诳来这里,无非是担心我这个小卒子挡了大将军的路。无心之善不为善,您顾我周全只是顺势而为,并非出于本心,我这里也就不用感恩戴德了。如此一来,岂不就是安心了!”
微微一顿,又道:“对了,林阿六那家伙呢,他该不会被您老人家……给咔嚓了吧?”
无心之善不为善?
老总管万没想到楚阳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这一生当中,见过的俊彦天才可谓无数。可像楚阳春这样的少年,却是从所未见。这孩子仿佛什么都能看得透,却又什么都不在乎。言谈举止间,看似没心没肺,却又总能直指人心,让人牙根痒痒。
老总管征了半天,忽然哼了一声道:“我杀他做什么?不过是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你灵智恢复的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到你祖母的耳中。你且安心的呆在这里,过了下个月十五,我亲自接你回府。”
“了解,了解……”楚阳春顺手从身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嘴里胡乱敷衍着。
老总管顿了顿,道:“你刚才说‘无心之善不为善’,这话倒是中肯。老实说,你心中是不是有些怨我?”
楚阳春一怔,随即笑道:“我怨你做什么?老爷子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谁也不能说您什么。再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什么都没有付出,又怎能奢望别人都围着我转?”
微微一顿,又道:“对了,老爷子,您要是有事就先忙您的吧,我这里可就不送了。”
他这是……在赶我走?
老总管彻底迷茫了,即便是镇南王跟他说话,也是有商有量,敬如长辈。可眼前这小家伙……居然敢撵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