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欢对查尔斯意欲告状的小把戏不置可否,如果能得到采访“秃鹫”杰恩.道格拉斯的机会那当然更好了。
她把自己的小心思含蓄地藏在眼底,含笑问:“那么查尔斯,我想问的是,同样是资产的重组,为什么经营不善的企业被您买下来的之后,一块块地拆分了卖掉会更值钱呢?难道企业主们就不知道?或者要说,您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家伙?”
刚刚按下快门为查尔斯拍下一张近照的敬生手心微微地出汗——朝欢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他真担心他们会因为朝欢激怒了豺狼被不留情面地驱逐出去,那样脸就丢大了。
他也禁不住有些迷惑:朝欢一直都是很温和的,从来就不是个直接犀利的人。可是现在看她工作起来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没想到查尔斯又被朝欢逗得再次失声大笑起来:“小姑娘,你真会给查尔斯扣高帽子,别以为我听不出那是你的讽刺——嗯,查尔斯要告诉你,对于利益的赚取,世界上有二种人。一种看的是眼前的利益,一种看的是长远的利益。而我恰恰是前者。”
“你看,我用便宜的价钱买一件东西,刷刷几下把它撕毁了,然后找到合适的几片拼凑一下,隔天卖给别人,一买一卖之间只用了一天时间,我就赚了一亿美元。那么我创造利益的效率就是一天=一亿美元。在这期间,我得到的是巨大的快感。而有的人,他们——”
查尔斯顿了一顿,目露狡黠:“小姑娘,你是否知道有一个国家的公民,当他们坐上飞机时,生命只值当地货币二十万?”
朝欢微微一怔,笑容不同于之前的温暖,多了一丝凝重。这是“豺狼”查尔斯.道格拉斯露出了真实凶残的面目在向她试探。而她的反应,将决定这个采访是否能够顺利继续进行下去。
“是的先生,我知道。而生命真正的价值,当然远远不仅只这么多。”
查尔斯赞赏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说:“据我所知,人体器官在当地的黑市价格,一个健康的肾脏至少超过八万,一对完好的眼角膜少过五万,还有心脏、肝脏。这些无数的组成价值相加起来,远远超过了二十万。然而一个人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蕴藏着这些财富,也舍不得把它们掏出来出售。”
“因为人们更看重的是身体持续的健康,有健康的身体才能获取更多的利益,这些长远的利益加起来,可能会远远超过出售自身器官的价值。哪怕某些器官出现了毛病,人们为了保持机能的完整,也不会立即割掉它。而治疗它,又可能要付出高额的代价。我说得对吗查尔斯先生?”
明白眼前的老人正在慷慨地向她传授知识,朝欢感激地接过话茬,侃侃而谈。
查尔斯含笑点头:“起死回生,得到的是成就感。我和他们的追求不同。借用你们C国的一句老话,破而后立。我喜欢破得彻底。”破得彻底就是毁灭。毁灭,再重新创造生机。
朝欢大学时主修的是经济学,深知查尔斯所说的一破一立间,其实包含着巨大的代价。原有的企业被收购拆散,小债权人的利益遭损,原有企业的员工被裁员导致失业等等。
当人们的利益受到直接的损害时,罪魁祸首就是邪恶的化身。所以人们都叫他“豺狼”,称他凶残没有感情。
朝欢想了想,低头在速记本上记了一句话:道是无晴却有晴。
查尔斯精明的眼睛滑过精光,隐约辨得那行文字,再度打量对面年轻朴素的女孩子,若有所思。
迎面对上老人的审视,朝欢的目露狡黠:“查尔斯先生,您是位讲究破立的精明人,那么为什么您不把额头上的这个解决掉呢?没了它,您会更加的英俊,难道不是创造出新价值?”
她抬手碰碰自己的前额,右眉上侧。
查尔斯前额同样的位置上,有一颗招牌式的圆圆肉痣。她记得自己所交的前度医学院男友曾经指着报纸上查尔斯的大特写说,那应该是一颗无害的脂肪瘤。
老人瞪圆了眼睛,嘟哝了一下,摸着额上的肉痣说:“医生说过这是个无害的东西,我不想浪费钱。再说,我英俊或者不英俊,对我的太太来说没有什么两样。”
老人理直气壮地强调投入产出比的意义,朝欢的嘴唇越咧越大,似乎早就看破了他的谎言。老人窘迫了,低声抱怨说:“真是个会捉弄人的姑娘,你应该知道,即使是动小手术也会疼……”
朝欢终于失笑出声,起身向老人伸手:“先生,感谢您的慷慨,我真是太荣幸了。我相信大家会喜欢看到没有被神化,也没有被妖魔化的查尔斯.道格拉斯。”
老人伸手与她相握,发现这个女孩子有一只有力的手掌,干脆而利落。
朝欢盯着老人的脸看了一会,含笑致敬,迈着轻松的大步向外走去。
“真是个聪慧的姑娘。”查尔斯含笑喃喃自语。他现在应该给他的东方老朋友去个电话,告诉他今天观察小姑娘的结果。
朝欢抱着她的大挎包,大步穿过过道走向电梯,电梯前,她谨慎地退到不会阻挡人行走的角落,发现敬生的摄影脚架斜斜地横出来,又急忙低头弯腰,俯下身子去将长长的脚架正了正。
这时恰巧电梯到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敬生转身避让,斜出的脚架的底端正正打在朝欢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敬生一时呆住了,却不敢惊呼,连同他的脚架一起堵在了电梯门口。朝欢疼得闷哼一声,想要直起身子时,蓦然发现身边停了一双穿着灰色西裤的长腿和铮亮的男式皮鞋头。
她暗叹糟糕,一定是敬生把人家堵了。连忙又低下头去,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子后撤躲闪,小声地连连道歉。
见敬生的身子还是不动,她索性将敬生推进了电梯里去,按下到大厅的按钮,这才直起了身子,揉着发疼的右肩。
电梯门阖上的一刹那,她对上一双灰色的眼睛,立即认出对方的身份。惊讶之余,她也看懂了那个眼神——是鄙视。她被“秃鹫”杰恩鄙视了,为什么?
“秃鹫!”敬生的低呼声都在颤抖。
朝欢看了一眼惊愕的男友,皱了皱眉头。她也终于知道敬生为什么会在电梯门口发呆了,因为他看见了秃鹫啊。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是秃鹫杰恩!朝欢,你没有看见吗?天啊,是秃鹫本人,那个杀千刀的万恶的资本家!”
敬生一脸的兴奋莫名,看朝欢的眼神有点责怪,还有点惋惜,大概是对她不热衷的反应有些意见。全然忘了他的女友才被他狠狠地拍过。
朝欢从善如流地微笑,略带遗憾地应说:“可惜了,没有看到。不然刚才就该和敬生一起揍他一顿了。”
她可是记得的,秃鹫杰恩,敬生每回看到关于他的报道,都得狠狠地骂上二百回。所用词汇,通常是“杀千刀的”,“万恶的资本家”,或者“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
敬生一怔,总是严肃正义的脸闪过微微的不自在,口中说:“还好你没看到,不然闹起来才是大事呢。你也真是的,朝欢,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这样采访是要不得的,很容易得罪人的……”
朝欢低眉顺眼地听着他的数落,心里开始盘算,回去要给自己贴个药膏,然后洗照片,然后,晚上熬个通宵把稿子写出来……
“Sam,我的老朋友,你要我见的那个姑娘很好,很聪慧。我想你没有看错人,她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查尔斯对着电话向他的老友——远在大洋彼岸的顾同汇报成绩,语调十分的愉悦。
“如果不是你先看上了那姑娘,我真希望把她介绍给我的杰恩,那个小记者很对我的胃口。你知道吗,她还请我吃热狗……”
刚刚破门而入的杰恩正好听见父亲的话,想起刚才在电梯口处遇上的那个狼狈的东方女孩,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结束了与老友的电话,查尔斯冲儿子炫耀似地笑了笑,哼起轻快的调子。
杰恩用那双和父亲一摸一样的灰色眼眸看了父亲一眼,面露不屑:“又被记者捧上天了?”
查尔斯不理睬儿子的讽刺,反问道:“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那个小姑娘记者了?刚刚走出去没多久,和你妈妈来自同一个国家,你觉得怎么样?”
呵,原来是记者。黑框眼镜,长马尾,宽大的男装牛仔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整一个扎进人堆里也找不到的女人,怎么比得上他温雅贤淑的母亲?
“毫无东方气韵。”他下了结论。
查尔斯闻言,觉得儿子实在不识货。不甘心地把桌面上一个文件夹推过去,示意儿子看一看里面的内容。
杰恩略略扫了一眼,感觉照片上那张戴着大眼镜的女性东方面孔毫无吸引之处。远远及不上她辉煌的简历——哥伦比亚大学商业研究生院主修金融与经济,还是新闻学院的研究生……真是厉害,从普通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查尔斯发现儿子的神色有变,心中不由得意。正想再和儿子说点什么,杰恩却用手指点点嘴角:“爸爸,您吃东西以后应该记得把番茄酱擦一擦。”
查尔斯抬手一抹嘴角,手中的红酱令他苦笑:“那小姑娘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