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起来，天色由黎明的鱼肚白色，逐渐成淡蓝色。我们彷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聚精会神的仰头望向远处高耸的含元殿的脊梁。火红的旭日慢慢地透过云霞，在飞檐的龙尾露出了小小的一角，辉映着朝霞，光芒四射，令人不敢张开眼睛直视。
过了一会儿，红日冉冉上升，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我们相望一眼，那含元殿的龙尾飞檐，应该是大唐最早沐浴朝阳的地方，那明黄的颜色每日与这朝阳相应争辉。似乎了解了彼此的心意，开心的笑了起来，再次仰望天空，它终于露出了早已胀得通红的脸庞，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张望着大地。
这是瑰丽荣华的色彩，这是伟大普照的光明。与前世同一片的天空，我却看到了一次最雄伟、最瑰丽的日出。
“如果士兵有因病而逾期不到者，或是中途不幸溺死压死者，军法非但不会认为他们是战死的，反而连同队的人与他的家属都要连坐。于法而言那叫逃亡，士兵若是真的死了，连家人也要跟着陪葬，但他们有很多人背后因素是值得同情的。《左传》有言：‘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臣希望可以修订法律，以后家中有士兵逃亡者，不用再受连坐之罪。”
一个委约婉转的悠长声音从宫门外传来，太平叫道：“是弘哥哥来啦！”撇下我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强制着要自己镇定，远远瞧见一个俊美的年轻人手持黄色的薄卷行来，太平蹦跳着晃荡在他的周围。
“弘哥哥，这是婉儿。”太平挽住正在惊讶中的我。太子弘在台阶下停步，微微对我点了点头。我低下头去身子一服，还了一记，抬起头来便看见他深邃幽暗的眼神，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眉宇间淡淡的落寞让人忍不住为他心痛，单薄的肩头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孩子。
一阵微风掠过，吹起了他如墨玉一般的黑发以及宽大的明黄色衣袖。上好的丝制，穿在他的身上让他像花瓣一般飘逸不凡。他的气质太过于安静，安静得几乎融入了这空气之中。
他眉头轻轻的一蹙，优雅走过石阶，身周的一切似乎完全与他无关，灿烂的阳光下，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太过于纯净的美丽，纯净得连树枝上的雪束，滴滴答答落下的泪珠都为之失神。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散发着伤情的悲伤，我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大唐的太子。
我凝神瞧着太子弘，太平几次呼叫都未曾听见，一阵香气从身后随风飘来，打断了我的思绪，转念便想到了我与太平的猜想。
太平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努了努嘴，我扭头望去，差点笑了出来。“你别笑，他是显哥哥。”可是太平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步下石阶迎了上去道：“旦哥哥，定是显哥哥起晚了连累你们来迟了，你瞧，太阳都爬上来了。”
皇子李显是个小胖子，浑身的肉，紧绷绷的，滚实的腰上圆圆地凸起一块大肚皮，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嘟着嘴答道：“哪里是我的事儿了，是大哥他拉着旦说奏章呢。”
我记起方才李弘念的奏事，微笑着看向显身旁的李旦，正巧与他的眼神相汇。我明显的察觉到这眼神的惊讶和赞叹。他俊美无比，更让人心动不已的是他那婴儿一样可爱纯净的脸庞，他的瞳仁占据了眼睛的一大部分，黑黑的好像无底的深潭，鼻梁直挺得像用尺子量出来的一般。
他轻抿唇角，嘴边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细小酒窝，五官精致无瑕，凑在一起却又给人一种英气逼人的凛冽感觉。“这位美丽的姑娘，请问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回过神来，有些害羞的福礼道：“婉儿见过皇子旦。”太平不知什么时候奔跑上来，插嘴道：“旦哥哥，婉儿长的漂亮吧？”太平的直言有些让李旦不好意思，“原来就是母后提过的女史？婉儿以后叫我旦就行了。”
李显身子向左微倾，有些蹒跚的努力上来台阶，叫道：“你叫我显就行了，这宫中没人能比婉儿更美丽的了。”
我甚是觉得李显更加可爱，李旦仪表不凡，相比之下李弘却是显得多愁善感了。这时李上金和李素节向前对我们抱了一拳，李旦请了他们先行进入殿中。
太平轻声道：“婉儿，你说是他们谁？”我瞧着李显进去的背影，忍俊不禁的笑道：“你瞧那是什么？”伸手指向他的腰际。太平恍然大悟，原来李显腰带上栓的正是韦姐姐的荷包。
“文公元年，楚世子商臣弑君，以宫甲围成王，王见大势已去，请食熊蹯而死，竟不准，成王自缢而亡！”郭瑜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念着左传中的楚世子芈商臣弑君故事。
“商臣既弑其父，遂以暴疾讣于诸侯，自立为王，是为穆王，加潘崇之爵为太师，使掌环列之尹，复以为太子之室赐之。令尹斗般等，皆知成王被弑，无人敢言。商公斗宜申闻成王之变，托言奔丧，因来郢都，与大夫仲归谋弑穆王，事露，穆王使司马斗越椒擒宜申仲归杀之。巫者范矞似言：‘楚成王与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验矣。”
我随着郭瑜的诵读声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些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段子，突然前方传来长长地叹息声，只见李弘掩书叹道：“这种事做臣子的都不忍听闻，而经典之书是圣人拿来训示后人的，为什么要记载这种事？”
郭瑜来到他的桌前，笑道：“孔子作《春秋》是为了要褒贬善恶，用以劝世或告诫，因此记下商臣的恶行，让千年以后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件事。”
李弘连连摇头，站起来道：“不是不能让这种事流传，而是我不忍知道有这样的事，弑君灭父，怎堪父子手足？请让我改读别的书吧。”
郭瑜一愣，随即整理官袍向他拜道：“‘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殿下资质敏睿，竟然不忍听闻这些不好的凶事，臣听说要安定上位、治理人民，莫过于精通于礼。不懂礼则无以事天地之神、辨君臣之位，所以先王重视此道。孔子也说：‘不学礼，无以立。’那么请殿下就停止读《春秋》，改读《礼记》吧。”
李素节道：“是否我们也学《礼记》呢？”
郭瑜尚未回答，李弘转身道：“只是我不忍听见，你们旦学无妨。”
李素节点头方待坐下，李上金又起身道：“我觉得不然，《左传》有言，不几年，穆王遣兵四出，先灭江，次灭六，灭蓼，又用兵陈郑。商臣弑君虽为不齿，却兵威四方，内除斗宜西、仲归，外扫诸国，单就灭江一事而言，商臣深谙用兵之道，处事机智果断，厥貉之会和“田孟诸”，是楚国城濮败北后霸业复盛的迹象。我以为，商臣弑君杀弟不孝，却利于对楚国的发展，商臣是位明君。”
李弘道：“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子又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孝乃百善之首，行为处事之尊，孝道即是人道，君主若无孝，岂非无道？”
李弘是个重孝道的人，他一定很爱皇上皇后，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们。这样一位仁义的太子，做了君王定是天下苍生的幸福。但是宫中并非单单只有爱就够了，长青翠绿的大树难保不是用鲜血浇灌长大。
“弘太子此言差已，昔日太宗皇帝兄弟相争，为求自保不得已才发生了玄武门之变，难道太宗皇帝是无道之君吗？若不是因为隐太子的咄咄相逼，至乎要了太宗皇帝的性命，太宗皇帝定然不会舍得兄弟之情。太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打造了一个坚强的帝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可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无法比拟的。故此，我以为孝道与王道，都是人道，身为臣子必先以君王为先，以父母为后。身为君主，必先以匡扶社稷，万民福祉为先，父慈子孝，不过是君主之道中的点缀，您说呢老师？”李上金侃侃而谈，大家都凝注着这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纷纷露出思索的神情。
郭瑜含笑捋了捋胡须，点头道：“上金说的不错，身为臣子必先以君王为先，如今圣上立弘为台子，你等现在以至于将来都会是他的臣子。你们都是宫里的孩子，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吗？身为皇家之子，长大意味着你们的手中会渐渐拥有父王赐予你们的土地，你们要用这土地辅佐你们的兄长，保护他这身明黄不会被外面的红衣替代，让他稳坐于泰山之巅，成为一位仁德的君王！”
看着他从太子位走到殿门口，听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教导着我们这些刚刚长大的孩子，我思考着王道的意思和长大的含义。
“老师教导的是，上金冒犯了太子，请太子恕罪。”李上金恳切的向李弘行礼。李弘赶紧扶住他道：“自家兄弟，这又何必，况且你讲的也不无道理。”
一切归于平静，郭瑜重拾书简，和着“擦擦”的声音，我们齐齐回头。三个红衣内侍急急行来，也不行礼直直的走了上去，当先一个的手中擒的分明是黄色的诏书。
我和太平愕然相视，同时心中一跳，从她一瞬间惊诧的眼神中，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长大的含义。这个心跳，是不明白黄诏中的秘密。
“圣上有旨！杞王李上金、郇王李素节年岁已长，今寻授封地，即日出阁！钦此！”
短短的一份诏旨，便让两位皇子牵涉出京，离开生长了二十年的大明宫，远离的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姐妹。离开也许对于他们来讲是一件荣幸的事情，也许只是噩梦的开端，取舍只在一念之间，是端详明黄色的座椅还是为自己披上一件沉重的外衣？
身为皇家之子，长大意味着什么？进宫的第一天，我便开始融入其中，并真切的感受到身为皇子的悲哀。长安的瑞雪连连下了数晚，我和太平还有韦姐姐就借用着令月楼前的空地掷雪球，堆雪人。如此数晚，大家都觉着腻了，又各自拿着喜好的书读着。我们偶尔不时的嬉戏，还总拿韦姐姐和皇子显玩笑，她初始还不承认，最后揪不过我们的死缠终于害羞的点头，我和太平都为她高兴。
入夜点灯的时候，太平总是变着法子的捉弄我们，要么将灯油偷偷藏起来，要么将灯芯给拔个干净，总之那一套把戏反复使用，屡试不爽。我们也习惯了如此，明知她的戏法，还是配合着她，权且当做就寝前的消遣。
令月楼往昭文馆的路已经被我踏的烂熟，从那日进宫见过武后至今，已有月余，并不曾得见。也许武后政务繁忙早已经忘记我这个从掖庭出来的奴婢，我也乐的陪着年龄相仿的公主殿下嬉戏。清晨去昭文馆听学和夜间同太平的玩乐成为我每天最祈盼的两件事情。
宣政殿也不时传来一些消息，首先是皇帝采纳了李弘重新修订唐律的意见，后又应李弘的请求追赠颜回为太子少师、曾参为太子少保。这两件事情可能让皇上武后颇为觉得李弘能当大任，不就前二圣便开始令太子监国了。
想来的确有好几个月都未曾见到过太子弘了，记得这个温柔腼腆的弘太子曾经还在我祖父下受教，偶尔和我聊聊他曾经最敬仰的老师，也让我有机会想象到祖父站在昭文馆台上的风姿。
一切就这样平静的度过，我喜欢这样的宁静，静静的看着雪花的坠落，静静的羡慕着蜿蜒的火蛇。
“太平！你这是干什么？”韦姐姐急切的声音响彻大殿。我刚从司制房回来，不明所以的转了进去。
“你们不要拦着我，去，去叫母后来！”只见一个寝殿被她弄的凌乱不堪，床单被褥通通抛在地上，凳子砸的屏风倒在一边，雪白的鹅毛漫天到处飞舞，太平正撕扯着武后刚刚命人送来的新衣。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倒是呆愣了半响，韦姐姐无辜的看着我，摆摆手让她去通知武后，我四顾看看跪满的内饰奴婢，心念一转跪在了前面。
太平坐在床榻边，脚踏着床踏板狠狠的一跺脚道：“你也跟他们一样，一点也不怜惜我！”
我叩头平静的道：“婉儿怎会不怜惜公主，只是天后娘娘若是来见着了公主这样，定会加倍的疼惜。”太平水灵的眼珠一转，低声道：“你继续跪着，待会儿她来了不干你的事儿。”我恭敬的答道：“是！”
我明白一切本是好好的，为何太平突然会如此做作。在大唐独一无二公主的光环下长大的她，拥有父母的宠爱，兄长们的怜惜，从小到大这些皇家贵胄都无时无刻不围绕在她周围。可是随着李上金李素节的出阁，太子弘的监国，留在她身边的至亲越来越少，武后忙于政务也早已经开始很久没能来令月楼。
也许我之所以能够入宫陪伴太平，就是因为武后不能再陪在女儿的身边，我也想念我的母亲，感同身受之下，只能静静的跪着任由太平的胡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