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昏,宋老夫人以义子之礼将莫大成隆重发丧,安葬在宋家祖坟外围的族中坟场。宋家上下也知老夫人对莫大成一家向来亲厚皆,都以为是情理之中,人之常情的事,无不拍手称快说老夫人仁慈宽厚。
莫家三兄妹与沈氏披着斩榱生麻孝衣走在棺木前面,莫悔双手将父亲的灵位捧在胸前,无声流泪,莫与莫怜则搀了沈氏紧随其后。沈氏哭了这三日,滴水未进,早已变得形容憔悴,连抬腿都没了力气,可此刻送丈夫一别就将再无相见之时,就算她心如刀绞,又怎能不拼尽全力前来相送?莫怜也哭得双眼红肿,莫忧的两只眼睛更像是两颗成熟的桃子一般,此刻搀着母亲蹒跚而行,想着从此以后将永远失去了最可亲的爹爹,只觉得心儿一阵阵地刺痛。
后面送葬的宋府各房扶柩的下人当中,有念及莫大成平日里待人宽厚忠诚的,也有想着莫家孤儿寡母失父丧夫可怜的,不少人也陪着掉泪。
大老爷宋云礼也着了缌麻孝衫亲自前来送葬,而宋府的几位哥儿姐儿当然也以“族中子侄”之名披着孝衫为莫大成送行。四姐儿念着莫叔父一向可亲,倒扶着灵柩狠哭了一场。
及至到了坟场安放棺木的时候,沈氏又晕了过去,莫怜也哭得声竭力嘶,莫悔跪在坟头,牙关紧咬默然流泪,只有莫忧止了悲泣,望着先前抬灵柩的“八仙”拽着棕绳将棺木徐徐放下,宋氏几兄弟上前捧了几捧泥土扔到那上好的楠木棺材上,她这才猛地嚎哭出声,扑将上去,死命去推那安放棺材的“八仙”,一边叫道:“莫要将我爹爹掩埋!”便上来两个壮年仆妇含着泪水将她拉开,她看着泥土慢慢将父亲的棺木掩住,顿时心里又悲又痛,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莫忧再次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正躺在自家厢房的小床上。她睁开空洞的双眼,看了看四周围绕着母亲与兄长、姐姐,忽然痴痴地笑了两声,说道:“我方才要跟着爹爹一起走,可爹爹叫我别跟着他呢!我只好回来了。”
沈氏坐在床沿正焦急地看着她,见她表情怪异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顿时骇了一跳,忙握住她的手,哭道:“好孩子,你还小,怎么能跟了你爹爹去呢?你不是说将来还要让娘亲享清福的么?”沈氏边说边用帕子抹着眼泪,女儿这副样子真的让她心如刀绞。
莫忧听见沈氏哭泣,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良久方说道:“是了,忧儿并没有忘记让娘亲享清福的事,忧儿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一定不要再让娘亲受苦。”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用手揩去沈氏眼角的泪水。沈氏抚了莫忧的面颊,又滚下两行热泪。
这时门外有小丫头子叫道:“莫大娘,老夫人过来了。”
沈氏急忙起身相迎,莫氏兄妹三个也跟在她身后迎出门去。就见绿竹与兰竹扶着老夫人下了软轿,她快步上去搀了老夫人进屋,说道:“老太太有甚么事儿只管差人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这里又小又邋遢,且天色已晚,要是磕着碰着您老人家,就是怎么责罚惜儿也是不够的了。”
进得屋来,莫怜忙端了一张木椅过来请老夫人入坐,莫忧也赶紧斟上茶来。
宋老夫人坐定,摆手不要茶水,叹了口气,方才沉声说道:“大成这孩子去了,丢下你们孤儿寡母的我哪能放心得下?好歹你也在我身边侍候了这些年,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受太多委屈,丫头们说我给你在西院给你建的房舍你不肯去住,莫非还得我老婆子亲自过来求了你才肯去不成?”
沈氏见老夫人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忙低声回道:“老太太您别气恼,惜儿知老太太待我莫家恩重如山,只是府中从无奴婢下人单住独间房舍的先例,惜儿不忍让人说老太太偏袒呢!”
宋老夫人双目一瞪,轻声斥道:“这府里头还没有敢说我偏袒的人,更不敢有人说三道四,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好了。你搬入西院,也与几个姨娘们好有个照应,再则孩子们还能日日与你见面,岂不是两全齐美?”
沈氏心里“格登”一下,心道老太太肯定是被大老爷宋云礼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才会出此下策的。她一个奴婢下人,怎么能无端端地搬入西院单家独户地居住呢?这不是宋云礼费尽了心思想出来的“高招”又是甚么?这老太太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也不知是真疼儿子还是真疼她沈惜儿,竟毫不犹豫地在西院为莫家建了三间房舍,竟为了一个奴婢下人开了祖宗先例,到底是何用心?
沈氏心里念头急转,却又如乱麻缠绕理不出头绪,眼下若是直言拒绝了老夫人的美意,不仅自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是老夫人脸上也不好看,所以她想了一想,只得陪笑说道:“惜儿与姨娘们身份有别,怎能入住西院?若是住进西院,那些喜生是非的人又不知会如何生风造谣了。”
哪知宋老夫人听了,反而笑道:“舌头长在人家嘴里,随他怎样说去!如今你们孤儿寡母在这大杂院里头还不是也要惹人说些是非?西院里头虽然人多,却都是认字的女人,再说也没有男人们进进出出,如今你是新寡,自然也要避些闲话,等将来守孝期满,我便替你作主,让他再纳一房就是了。”
“他?”沈氏一惊,立即悟到这个“他”不是别个,肯定就是大老爷宋云礼。老夫人溺爱这个长子是出了名的,纳桃姨娘为妾的那会儿,因桃姨娘是戏班里的出身,先前老夫人总不松口,后来宋云礼在老夫人跟前跪了一回,她便默许了纳桃姨娘为妾。
宋老夫人此时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忙改口说道:“你年纪还轻,孩子们也得有个当家男人照应着,将来若有什么好人家,我便替你作了这个主罢。”
“多谢老太太处处为惜儿着想,惜儿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老太太的恩情。”沈氏故作不明其意,顺口说道:“只是惜儿的心已随莫大郎而去,此生再不想嫁与他人,也再无它愿,只盼着孩子们无病无痛、平安长大就好。”
宋老夫人何等样人?当即笑道:“好孩子,你若无心便罢了,老身自不会多此一举。不过你得答应老身的请求搬入西院,这院子是大成在的时候就建了的,老身也曾托人告知此事于他,他也是答允了的,此事就当是了却大成这孩子的遗愿,从此以后老身便不再多管你莫家的事了。”
沈氏此时纵有千万个理由想要拒绝老夫人的“请求”,可又怎么开得口去?以后一家老小的活路全指着老夫人,她又怎么敢违抗了老夫人的“请求”?眼见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等自己回答,她只能应承了下来,还再三谢了老夫人。老夫人得了满意的答复,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便说有些乏了要回去,绿竹等小丫头掌了灯来,才与兰竹扶了老夫人上轿而去。
沈氏用手拥着几个孩子,心里气苦却又无处倾诉,想到将来在西院与姨娘们相处该是何等的尴尬与难堪,她眉心都纠结成一团了。
好在莫悔到底年纪大些,知道母亲的难处,安慰她说:“母亲且请安心,等儿子再长大些能独立门户时,便将母亲与妹妹们接出府去,咱们一家人栽上几亩良田,也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沈氏望着莫悔,唇角绽开一丝笑容:“悔儿真正似极了你爹爹,你爹爹不论遇到甚么事儿,总是不慌不忙,总能想到应对的法子,只可惜老天不公,竟然……”这一提到莫大成,几个人的眼泪便又流了下来,复又相拥而泣。直到老夫人差了个小厮过来催促他们搬家,他们这才止了悲泣,开始张罗着搬家事宜。
说是搬家,其实也并甚么贵重物品可搬,桌椅板凳等物无须带走,只有各人的几套换洗衣物,每人一个蓝底印花大包袱便已是全部家当。莫悔抱了父亲的灵位,与母亲妹妹跟在掌灯的小厮后面,一会儿便来到西院。
那西院里早已得到消息,两房姨娘的丫头婆子都迎了出来,桃姨娘因要养胎还在卧床歇息,蒋姨娘则笑着从屋里出来,立在门口,目送沈氏一家进入距她们两房姨娘院落不过隔了一道假山一汪池塘的三间新房舍。
沈氏一家进入新房,见里间摆设齐全,一应用具俱已备好,连床榻、木椅的布垫都已摆好放整齐,唯一欠缺的就是他们这几个大活人了。
陆续又有丫头婆子送了几盘时令水果、糕点过来,说是老夫人赏的,又说老夫人说了,命孩子们都在屋里歇着,等满了头七再去侍奉主子们也不迟。
莫忧虽然对这宽敞亮堂的新房舍很是满意,可她心里始终还在惦记着新亡的父亲,将包袱卸了就坐在床沿上发起呆来。
莫怜进屋看到竟有门帘隔开的几间小房,知道新房舍里有一间属于自己单独的小房,忙进去看了又看,拣了通风向阳最好的一间将包袱放在床榻上,方才出得房来。
而莫悔也是心事重重,他脑海里始终难以忘记父亲临终时不肯紧闭的双眼以及他临终时说的“玉玉……忧儿……”那几个字,这些都让他感觉有些异样,却又不知这其中所蕴含的真正意思,所以他只能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却又不敢将这敏感的事情告诉沈氏,只闷在自个儿心里,想要寻思出一个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