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莲不由分说拉了莫忧便出了堂屋门,沈氏跟出门外目送她们走出小西院的院门,这才叹了一口长气,转身刚要进屋,就见假山池子边过来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定眼一看,却是蒋姨娘携着四姐儿并几个丫头媳妇们往这间新房舍而来。
那边四姐儿看见沈氏,早张口叫道:“莫大娘,忧儿在家么?”
沈氏只好迎了上去,说道:“四姑娘寻忧儿可是有事?不巧方才夫人屋里的碧莲姑娘叫了她。”
“哦?碧莲叫她去做甚么?”四姐儿眼珠一转:“不会是太太找她有事罢?”
沈氏本想说是碧莲让莫忧去帮忙打下手,可一想到四姐儿火爆的性子也就故作不知,说道:“兴许有事也不一定,横竖她闲在家里,到那里跟着丫头们还好玩些。”
四姐儿笑道:“也是,等会儿我也过去瞧瞧。”
蒋姨娘这才开口笑道:“你这脑袋里成天价地就只装着‘玩耍’二字,上回夫子跟你父亲说忧儿识文解字都比你强了不少,你也不知上进,听到这‘玩’字便来了兴致,竟忘了找莫大娘来是为着甚么事儿了不成?敢情这心儿就已飞到太太那里去了?”
四姐儿望着蒋姨娘吐吐舌头,又做了鬼脸笑道:“娘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竟然连我的想法猜得一丝不差,我这就把自己绣的牡丹给莫大娘瞧瞧,让她给我指点指点哪里不对。”这一说弄得跟随的丫头媳妇忍不住抿嘴偷笑,蒋姨娘哭笑不得,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苦笑一声:“你这猴儿只怕将来嫁了人也改不了这顽劣的性子,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沈氏连忙打岔:“四姑娘天资聪慧,将来哪用得着姨娘操心呢!”那一众的丫头媳妇也纷纷跟着附和。沈氏又忙请众人进屋坐了,蒋姨娘进得屋来便四下打量一眼,笑道:“你们一家住在这里才算是正经,那大杂院里头人多嘴杂的终不是个长久居所。老太太也是心善才肯花这银子……”
沈氏急忙接道:“老夫人待莫氏一家恩重如山,如此厚待我们,今生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难报老夫人的恩情了。”
哪知蒋姨娘听了,嘴角微翘,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来,停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老太太的恩情你也别总放在心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将来少不得陇望蜀1有你报恩的时候。”
“姨娘说的甚是,但老夫人的恩情惜儿时时刻刻都是不敢忘的。”沈氏心里微微一凛,轻声说道。心知这位出身书香门第、聪慧无比的蒋姨娘话中必有含义,看来连她都以为老太太让莫家搬入西院是另有意图的了,也难怪王夫人的丫头碧莲会出那样刺心的话来。蒋姨娘的和善、宽厚是出了名的,既然连她都能说出这些似妒若妒,似讽若讽的话来,就不难想象一向泼辣利害的王夫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了。沈氏心里这么一忖,忽然想到碧莲无端端地叫了莫忧去打甚么下手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且不说莫忧年小甚么都不懂,单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媳妇婆子们就不下十几个,收拾几间上房用着得巴巴过来找莫忧么?
沈氏心里越想觉不对,越想越觉不安,可蒋姨娘与四姐儿在屋里坐着,她又不便提及,只想着快点将她们打发走了好去东院那边瞧瞧,忽见四姐儿手上拿着一块绣帕,便笑道:“方才四姑娘不是说要给我看你绣的牡丹么?就是这方丝帕罢?”
四姐儿这才记起此行的目的,将丝帕递给沈氏,笑道:“差点都忘了正事。莫大娘且帮我瞧瞧哪里绣得不对?上回我绣了个荷包给三哥,他竟笑了我好几天,这回我再好好绣一个,也让他看看我的手艺。”
蒋姨娘似是看出了沈氏有些心绪不宁,想到方才说起莫忧随王夫人的丫头碧莲去了东院,便微笑说道:“你们俩个且慢慢研习这绣法,我横竖无事,就到东院里头去瞧瞧澈哥儿罢。”说罢看了沈氏一眼。
沈氏听蒋姨娘突然说出此话,顿时抬起头来,正好碰上蒋姨娘似笑非笑的眼睛,虽摸不透她的心思,但她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是让自己宽心了,于是沈氏感激地冲蒋姨娘笑了一笑,说道:“姨娘且安心去看澈哥儿罢,四姑娘交给我就是了。”
蒋姨娘便唤过身边的大丫头双秀及雪梅两个往东院而去。
且说莫怜一个人去找老夫人讨个主意,看她是否应允在新房舍的空地上种植花草,这一路上要经过宋府两处园地,便是紧挨着东院的“洛阳春园”与“墨竹苑”了。
宋府的“洛阳春园”里种植着各种名贵牡丹,其中以洛阳春最为灿烂夺目,便以此为名了。宋老夫人虽一向不爱花草,只因洛阳城内富贵人家皆以牡丹种植最多为荣,加上大老爷宋云礼又是个附庸风雅的,存了攀比炫耀之心,这“洛阳春园”便也兴盛起来了,不仅占地数十亩,用篱笆围成半人高的栅栏圈起,里面还有假山、金鱼池等景致,园中还修建了一张特大的石桌,以供哥儿姐儿们吃酒赏花时用,桌面竟是椭圆形状,用上好的花岗岩石修砌而成,周边还有各色花草的浮雕,很具新意。
莫怜虽在宋府出生,却因身份低微很少能有机会出入这花园,后来大些又被西府二夫人要了过去侍候泓哥儿,几乎都要忘了这园子的模样,今日顺道路过,忍不住进了花园细细看了一会,心里想着要是能在新房舍的空地里也种出这样一片娇美的牡丹来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她心里虽如此想着,脚下也不再停,出了“洛阳春园”便往紧挨着的“墨竹苑”走去。
“墨竹苑”,顾名思义,种的都是竹子了,也不知是从哪里觅来的奇异品种,那秆和枝都是黑色,笋尖外壳则呈红褐色,听说极其珍贵。这“墨竹园”也不小,园中修建了供通行及漫步、休憩的鹅卵石甬道,相隔不远还有几张人工雕磨的各色小石凳。莫怜刚踏上鹅卵石小道,就听见竹林里隐隐有人小声讲话,她放轻步子,缓缓而行,耳畔隐约传来一个女子极力压抑的哀求:“……求你……快别这样了……若有人来……”又有一个男人低低地笑道:“……都这样了,你还想反悔不成……若再出声,我便将你与曾大私通的事儿告诉太太去……”接着便鸦雀无声了,半晌又传出女子“恩恩哦哦”之声,莫怜等了一会儿,两人再不说话。她虽然年纪不大,也已略知了些男女之事,虽说懵懵懂懂,却也略猜到了几分,听到那怪异的声音,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加快了脚步,不提防走得急了,脚下一不留神竟跌到一块凸出来的鹅卵石上,一个踉跄仆面而倒。
此时竹林里的那一对男女也听见了林外的动静,那男人迅即问道:“是哪个鬼鬼崇崇在林子外头?”
莫怜哪敢应声,爬起来也顾不得双膝生痛,拔腿就跑。等跑出了林子快到老夫人大屋前的时候才敢停住,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远远看见林子边石径路上,一个白衣女子绰约而立正往自己这边张望,她吓得赶紧回头,又跑了几步,拐进游廊方才停下定了定神,上前叩响院门。
即刻便有一个十五、六岁圆盘大脸的丫头开了院门,见了莫怜一脸慌张,额前还有汗水,便笑着问道:“这位妹妹如此行色匆忙,可是有甚么要紧的事儿要回老太太么?”
莫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忙掩饰道:“我是二夫人房里的莫怜,来问老夫人安。方才过来时不留神竟跌了一跤,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见到姐姐便心定神宁了。”
这时屋里有个女子问道:“小茹,这大早地又是哪个来了?几位哥儿姐儿不都来给老太太请过安了么?”
小茹笑道:“绿竹姐姐,是二夫人房里的莫怜妹子,来给老太太问安来了。”
那边绿竹已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看见莫怜便笑道:“莫家妹子一向在西府里走动,想是有甚么要紧的事儿才过来问安的罢?你先进来坐一坐,我即刻带你去见老太太就是。”
莫怜此时已镇定不少,将眼睛往院内一扫,便道:“绿竹姐姐,我原无甚要紧事儿,就是想来问问老夫人能否让我们将新屋后头空地上种上几株花儿,还请姐姐帮我回了老夫人,隔天我再来讨回信便是,我便不叨扰姐姐们了。”说着又不露痕迹地往院里瞟了一眼便要告辞。
那绿竹是老夫人的贴身大丫头,自然知道老夫人待莫氏一家与众不同,便堆了笑留莫怜歇歇脚再走,横竖无事,不如当着老太太的面讨个回信岂不更好?
莫怜巴不得绿竹留她,又想着若此刻折回不定在“墨竹苑”还能碰上那林子里的偷偷摸摸的人,便假意推辞了一番还是随绿竹进了院门。
老太太这院子位居大东院正东,是宋府祖屋,也是宋府最华丽最具气势的房舍了,虽是雕梁画栋也不失庄重典雅,比西府二老爷的府邸更要华美几分,隐隐能见当年宋府飞黄腾达之时的辉煌。
两人进得内院,门首有两个小丫头正在洒扫,见了绿竹两人进来,轻声说道:“绿竹姐姐可是有事来回?老太太刚巧歇下,紫竹姐姐交待,有甚么事儿先到夫人那里回去,别扰了老太太的歇息。”
绿竹轻咳一声,说道:“紫竹这丫头甚么时候也成了主子?这会儿倒跟我端起架子来了,老太太睡了,她也睡了不成?”
两个小丫头掩面而笑:“绿竹姐姐说准了,紫竹姐姐昨夜咳嗽了半宿,这会儿说要睡个回笼觉呢!嘱咐我们凡事都要绿竹姐姐拿个主意,等老太太醒了再唤她起来。”
“那兰竹呢?想来也是睡了。”绿竹冷笑一声,忍不住又问。
“兰竹姐姐方才到厨下给老太太传早点去了。”小丫头见了绿竹不善的脸色,垂首说道。
绿竹便不再说话,领了莫怜出来,方才说道:“看来今日真是有些不巧了,要是你懒得再跑一趟我便替你回了老太太,明日再差个小丫头过去给送你个回音。”
莫怜忙道:“这一日里姐姐要料理的事儿多着呢!我这点子小事哪敢劳烦姐姐?明日我再来一趟便是了。”
绿竹送了莫怜出门,说道:“好罢,你勤快就多走一趟罢。横竖老太太是个爱热闹的,又喜欢伶俐孩子,多多走动还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莫怜道了谢出来,往竹林处看了几眼,见陆续有回事的婆子媳妇过来了,这才敢放心地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