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赵得圆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为啥?开始回忆往事,就说明一个人老了。回忆往事的这种“症状”,从这个夏天他不幸得了肺炎的时候就开始了。在现实和回忆中,他越来越难分清,到底哪个是现在,哪个是过去,更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在他脑海里,唯一可以肯定是,这个不幸得了肺炎的夏天,台风特别多,而且还有一个在美国闹腾,让美国成了一个要别人救援的国家,这原本只有电影中才可能出现,这也让中国乐了一把,给了500万。
赵得圆,1978年生,杭州人。一个普通的媒体从业人员,现在一个省级的都市报混着。自小就觉得记者特牛的他,从心理发育的第一个反抗期开始就梦想着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报纸上。高中时,理科不错的他硬是报了文科,当记者嘛,怎么能读理科呢?
但自从当上了记者,赵得圆突然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记者成了“堕落天使”,成了信息“农民工”,每天在扒分中度过。作为遍地开花的都市报,赵得圆唯一之路就是从热线开始,媳妇熬成婆。写的都是些破事,不是有人醉酒为美动手,就是哪里的狗生了猫。
每天眼睛一睁开,就欠着报社几百块,就好像出租车司机一样。除此之外,赵得圆还恨不得去做变性手术,越来越多的美女记者,抢走了越来越多的稿子。喝酒联络感情,说意薄云天、两肋插刀话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和所有接热线的见习记者一样,赵得圆也过过被领导呼来喝去的日子,也遭遇过无稿可做的困境,甚至还目睹过、参与过假新闻的整个制作过程。但他从没内疚、不安过,记者也是人,也要过日子,总不能让个屁憋死活人吧。
那是2001年的夏天,连着30多天的高温炙烤着杭州,地面温度最高的时候超过了50度。超热的天气带来的却是热线的冬天,几乎没什么值得做的线索,热线部的领导抱怨地说:真邪门了,进入了淡季。于是,赵得圆和其他几个晚进报社的小蒂头被赶出了报社,“都给我去街上找线索,找不到别回来”。
一群小鬼从空调间里被赶了出来,晃眼的阳光和一下子升高的温度同样让人难以忍受。一群人随即躲进了报社旁边的冷饮店,准备商量一下对策,说白了,还是热怕了。
喝着两块钱一杯、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冰果汁,合计了半天,什么也没商量出来。大家都比较茫然。当然了,都是差不多的水平,都守着同一个电话过活,一旦失去电话,还不是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放了句话,说:要不俺们做条假的?敢吗?
这个人就是柏笑生,在赵得圆以后的生活里,他成了唯一能说真心话、能听懂真心话的人。后来每次提起这件造假的事情,柏笑生都说那像“抢劫银行”的战前动员。
透过冷饮店的落地大玻璃,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树叶都晒蔫了,一丝风都没有。
“上街找线索?连个屁在我们找到之前,就已经他妈蒸发了。”没怎么思考,大家都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是毕竟还是年纪小,胆子小,几乎每个人都心里惴惴的。
接下来的时候,柏笑生把周详的计划说了一遍,每个人都有分工。听下来,总觉得他已经策划了很久。等部署完了,大家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抢劫银行”的匪徒,在浑身颤抖之余还有些莫名的成就感。
“要干就干票大的,要不还不如不做贼”,这是赵得圆记下的“柏笑生语录”的第一句。带着抢银行的“众志成城”,大家奔回报社取来了照相机,一干人豪气满天。赵得圆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献出了自己的一个“第一次”,第一次造假。后来想起来,还有些懊悔,还是给人“诱奸”的。
一干人从报社奔出来的时候,已经和原先被赶出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就好像觉得掌握了全世界的信息来源,而报社就靠着自己的施舍,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还幻想着,热线部主任给他们低头哈腰的模样。一丝再也忍不住地闷笑逆着汗水,爬上了嘴角。
烈日下,赵得圆跟着柏笑生走在了最前头,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的一声撞击声让他们都懵了。只见一个身着白色体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被路口急驶而来的自行车撞倒了。肉体和金属借由速度发出了出乎意料的巨大声响。
金超群,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拿出了照相,一阵猛拍。(金超群,和赵得圆同时进报社,见习摄影记者)。事后看的照片里,没有被撞者的正面,没有血流成河的场面,只有半具卧躺在巨大自行车轮旁、满是汗水、抽搐着、带着一抹血色的渺小身体。
灼热的阳光让照片有了强烈的明暗效果,震撼得人心发颤。金超群也就是凭着这张照片,树立了在摄影部的地位,让他细节凸现现实的拍摄风格被人认同,而在大而全、喜好用广角表现变形现场的人群中独树一帜。
“新闻啊,你就像爱情一样,说来就来,让我们不知所措”。这是“柏笑生语录”的第二句。
骑车人非常意外的没有受伤,他惊恐的走进那个年轻人,惊恐的看着流出的血。被撞的人已经昏迷了。骑车人在赵得圆等人的提醒、帮助下,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了自行车,送往最近的浣纱卫生院。一干上街制造假新闻的人,忽得就成了新闻中的人物,经历着事件。
送到了医院,将伤者放下,骑车人叫嚷着医生来看。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看了一下,“一下子还死不了,现挂个号,把钱交上。”
骑车人辩解说,自己是个打工的,身上的几块钱刚吃中饭了,能不能先看?医生模样的人二话没说,走了。
骑车人一脸沮丧,说让赵得圆他们看着伤者,自己回家取钱,就走了。赵得圆觉得总不能让血这么流着吧?于是自己出钱给挂了号。这时候医生出来看一下说,没什么大碍,伤口不深,稍微处理了一下,血就止住。为啥会昏倒,医生解释说,那是中暑了。
这时候大家才舒了一口气,同时却发现骑车人其实是溜了。
“真他妈缺德。”这时候,伤者醒了。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他明白了自己一眼黑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滴倔强的泪水滑落。
他叫陈健,一个从甘肃岷县小寨村(全国有名的乞丐村)的自考生。在他的家乡,大部分人都在全国各大城市乞讨,然后回家盖房、买车,要尊严还是要生活一直是村里人心中的两难选择。陈健在高中毕业后,跟着老乡来到杭州,每天辛勤打工,累得半死的时候还要努力读书,为的是向村里的人证明一件事,并非要乞讨才能过上好日子。被撞的那天,就是为了赶去的第二个打工的地方,中暑被撞了。
陈健的经历,让所有的人眼前一亮,这不就是个巨大的新闻吗?经过1个小时的采访,一干人告别陈健,直奔报社写稿。主笔的是赵得圆。
赵得圆将文章写得极有张力和人文关怀,没有任何评论,只有叙述式的纪录。为的是让每个读者都有自己思考的空间。赵得圆同时发现了一条真理,记者不能带着感情选择材料、组织文字,唯有真实地记录,才是功德圆满。
文章和照片在傍晚的时候得到了通过,一干人舒了一口气,等待着第二天的评稿子结果和社会反映。
第二天,幸运女神和他们谈上了恋爱,好事一件接一件。
一早,稿子被评为一级好稿,甚至分管副总编还写上了评语,这在热线部已经是N年前的事情。部主任带着油腻腻地笑容过来拍拍赵得圆的肩膀,“小伙子,写得不错,有前途啊”。赵得圆,就感觉眼前一黑,难道是要我一辈子呆在热线部?那不是完了?
热线也起死回生,几乎打进来的电话清一色都是说陈健好的,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一定需要尊严地活着之类,报纸在一个上午就卖光了,第二天开始报社应市民的要求加印,报社的广告费因此长了50%。别的报社眼睛红得已经快出血了,悔恨着当时为啥就单单漏了赵得圆一票人才。电视台通过种种渠道找了过来,也想做档专题节目,分杯羹。
还有企业上门要捐助陈健完成学业。但是由于当时没有留下联系方法,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杭州掀起了“寻找陈健”的活动。记者也成了救世英雄,因为他们挽救了一个“活着的尊严”。但是几经寻找,还是没有丝毫线索,陈健就这样在杭州消失了,不带走一丝云彩。
在经历了一个星期、每天一个版的轰炸后,报社用一个言论版结束了这个选题。金矿挖到了报社挖不到地方。
后来,就轮到了网络媒体继续挖。数也数不清的网站转发了这篇稿子,文章中的所有细节都被拿出来讨论,骑车人的不负责任,医院的不救治,记者的见义勇为等,评论没完没了。最后,全国著名的《东方周末》甚至还想去做个专版。
在这一段时间里,一句口头禅挂在赵得圆的嘴巴上,“搞大了”。
作为采写的唯一一波记者,赵得圆、柏笑生、金超群的名字在这个行业里被记住了,这就是一夜成名的感觉。
其实,只有赵得圆、柏笑生、金超群三个人知道,这个让他们飞上枝头成凤凰的新闻,让所有媒体疯狂、掀起社会讨论风潮的话题,不过是他们制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假新闻。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攒到资本已经够他们吃一段时间了。
这个假新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让后来的所有造假都显得是如此幼稚和粗劣,让人一眼能看穿。
在取得高回报的同时,制造的成本却十分低廉。一辆自行车,是赵得圆邻居的车;躺在车轮旁的半具身躯,是柏笑生的下半shen,用他的话说,“我把自己的下半shen都贡献了出来”;一抹血色是柏笑生家早上刚杀的鸭血。故事是柏笑生编的,乞丐村的确切位置来源于一个给他擦皮鞋的6岁小童。
柏笑生的精妙编排,加上赵得圆的感性文笔,配上金超群的震撼照片,成就了杭州新闻界一个即将鹊起的黄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