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我就觉得心力交瘁。
德妃的阴沉狠毒,康熙的威严洞悉,十三阿哥的多情持重,四阿哥的城府心思,每一个人都有忧伤和秘密,每一个人都有故事和心机,而我,是最底层最卑贱的一个,是任人宰割生死由人不由我的一个。
夜凉如水,伊尔根觉罗氏的小呼噜声此起彼伏,这是这所深深宫殿中唯一的我能觉察到的温暖,可是,过不久,她将成为我的替代品,替我到十四阿哥身边去,完成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我披起衣服,想出门去走一走。
在秀女的分封名单公布之前,我们仍然是被限制行为的,但是我已经管不了许多,我的心乱的就像在风中飞舞的树叶,一片片被风霜雨露凌迟,让我无法呼吸。
我知道吴公公不会阻拦我,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表面上的红人,一个在风口浪尖自身难保的“红人”,多么可笑。
但是我刚一动,门外忽然有由小极大的声响,紧接着,门忽然“嘎吱”一响,有两个黑色身影迅捷无比的闪进来。
我愕然张大了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这么晚用这种方式来找我,绝对没有好事。心念电转,我反应过来正想行动,鼻中忽钻入一种彻骨甜香。
这甜香从鼻孔瞬间滑落入肺,然后我就感觉四肢酸软,喉咙口被痰一类的东西堵住了,呼吸不畅,连声音也发不出。
我大吃一惊,挣扎着足尖点地,想站起身来,双腿却软绵绵塌下来,使不出半点力气,同时那两个黑衣人已经掠到我身边架起我,快步出了门。
门口处放着一个担架,旁边站着一个矮胖太监,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放风模样,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猛然回转过头来。
淡淡月光映出他的面容,我一眼看清,心顿时沉入水底。
他是永和宫首领太监方公公,一定是德妃派他来的。
但我已经按照她说的做了,她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我心底的疑问和愤怒说不出口,我只觉肺中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而四肢却像是敷了冰块,一冰一火,冷热交迫之下我浑身百骸疼痛难忍。
我被随随便便甩落在担架上,搁的骨头生疼,两个黑衣小太监抬起担架,脚不点地一般的奔跑着。
两侧景致飞速倒退,身边凉风习习,寒风露凉,掀起我单薄的中衣,钻入我的皮肤,寒意入骨三分,透心冰冷。
我心中有个声音不断的告诉我,别怕,别怕,但我能感觉冰凉的泪水沿着眼角顺着已经麻木的皮肤轻轻滑落,蜿蜒流淌顺着脖子落下,为何我已经一退再退,卑微谨慎,却仍然不能给自己一条活路?为何我已经一忍再忍,却仍然无法卑贱的苟活?
担架穿过永巷,辗转避开乾清宫,绕过回廊,进入乾清门,果然是去往东六宫的方向。
抬着担架的两个黑衣小太监一路无话,此时却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脚步慢下来,悄悄从承乾宫和景阳宫边角小路绕路过来,这才又重新加快脚步。
我心如明镜,知道这是为避人耳目,越是这般,我就越是心惊,隐约预感我今日遭遇之事,甚至极有可能是我平生所遭遇的最大凶险。
因为我现在面临的敌人,正是全天下最有威势最为狠辣之人,她不仅手握着全天下最为尊贵的权利,同时具备了一颗全天下最最恶毒的心肠和一张最无辜的脸,还有着连胸中沟壑最深的谋士也不曾齐全的手段。
就是这样的女人,才最可怕,因为你不会提防着她,因为她的伪装比变色龙还要不显眼。
两个小太监脚力快,不一刻,就望见龙凤和玺彩画的永和宫。
越近前,我的心里越悲凉,等到了永和门口,就见到身着黑色烫绒圆口绣花领子的赵嬷嬷,她是德妃身边的老嬷嬷了,正在门口哈着气东张西望,不时跺着脚,显得极不耐烦。
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来,黑着脸上前仔细辨认了,见确实是我,没抓错人,脸色才好看了些。
撇了一眼方公公,赵嬷嬷略微斜着眼小声斥责了一句,又嘱咐众人小声说话,仔细你的皮之类的,才嘟嘟囔囔往里走,方公公小声赔笑着在后督促着小太监们跟着。
一行人轻手轻脚的来到后院,进了后殿同顺斋。
同顺斋内灯火透亮,鸦雀无声。德妃半躺半靠在罗汉床上,正在用小勺挑着碗里的奶子,灯光跳动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到脚步声,也只是抬头轻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淡漠的好像我的来与去,死与活,都只是清风拂柳,月上枝头。
我静下心来,默默闭上眼睛,四肢动弹不得,我就在心里左手握住右手,给自己勇气。
“砰”的一声,疼痛钻心,我被毫不留情的丢落在地上,冰凉刺骨的大理石地板挤压着我的骨骼,手肘和后脑着地处传来森森刺痛,激得我连指甲都疼起来。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发看着德妃,盯着她的眼睛。
死,我也要死得有尊严。
德妃和我对视着,目光闪烁,交换着嘲讽和恶毒的光芒,我直直逼视着她的双眼,心中通透知道自己再逃不过此劫,因此目光中毫无惧意。
德妃和我对峙着,忽然笑了,她的笑很美,就像是月光下的罂粟,美得动人心弦,但一不小心,就能要人的命。
她是曼珠沙华,是剧毒和妖冶的完美结合,让人透心腐骨的寒冷,让人刻骨铭心的心动。
“你倒是个有胆量的,本宫果然没看错人,不过,很可惜……呵呵,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深夜召你前来?”她边说边挥一挥手,早有身边侍立着的永和宫大宫女春喜会意一点头,走上前从中间冒着袅袅青烟的鼎上点燃了一把不知名的香,怡怡然朝着我走过来,俯身凑到我鼻孔处。
我逼迫着自己不去呼吸,可是我不能自制,再怎么忍耐,还是有丝丝清香漫入鼻孔,而这股清香一经划入肺部,四肢百骸便有着说不出的舒服,肺中灼热之感渐渐消失,头和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力气。
春喜背对着德妃,带着一种怜惜的眼光看着我,悄声叹息,但是脸上更多的表情,是麻木,估计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已经见过太多被德妃如此手段处置的宫女,早已经习惯了。
德妃还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眼睛一瞬也不瞬,面容依旧淡漠轻蔑,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在烛光明灭中,她黑红的花容有些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