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沉闷的咳嗽过后，上官可人感到体内有隐隐的痛。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回复意识的一刹那，他的手迅速地伸上脸颊——面具已经安然戴在脸上。
“少爷……”奚我后在他一旁。见他醒来，立马露出几分喜色。
“我，是怎么回来的？”是承欢把他带回来的吗？他只记得最后见到的是一个妇人，之后就昏迷不醒了。
“少爷，是二少爷带您回来的。”奚我后后怕地道：“多亏他及时把您送回来，否则少爷怕是要送命了。”
是上官无盐，那么承欢呢？
“少爷，昨晚您没有服药就出去了，还吃了本该忌口的食物，您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神色紧张，“昨天您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整个人都像是蔫掉了。”他沉沉地道，话里面充满了自责，“奚我后稍后就去向太君请罪。”
“不要，”他打断他，“不要惊扰到奶奶。”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上官无盐轻松的语调，一袭红色的影子已经出现在门边。
“二少爷。”奚我后起身相迎。
见来人是他，上官可人心里一顿，道：“奚，你先出去吧。”
来到上官可人面前，无盐俯身调侃道：“可人，你倒是比我还能睡啊，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
“是你救的我？”上官可人开门见山地问道。
无盐点头：“不错。”
上官可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询问地看着他，“那你……”
无盐微微颔首，语调变得深沉：“你放心，我只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上官可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昨晚有个妇人……”
“我到的时候，”无盐提了提嗓音，凝望着他，道，“看到有个女人死在地上，旁边还有一盏被烧毁的灯笼。”
说完这句话，上官可人眼里的惊慌更甚。他不敢相信，莫非，莫非是他自己杀了那个女人？他的容貌是见不得人的，若是在昨晚那样痛楚加身又神志不清的状况下，他是真的有可能将看到他的人杀死的……然而他却什么都记不起了，昨夜的事犹如梦魇一般浮现在他眼前。他抬头，眼里满是悲伤，声音有些沙哑地道：“承欢呢？”
提到她，上官无盐的神色突然暗淡了下去：“她失踪了。”
“什么？”上官可人手下的被子被拽紧，“怎么会？她昨晚不是应该回来拿药给我的吗？”她怎么可能丢下他一个人在那漆深的小巷里，独自失踪？
“我不知道，不过我自会去找她的。”无盐道，临走时还不忘安慰他，“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祖母那里你也不用担心。”
上官可人点头，气氛变得沉默。
“不过有件事我感到很奇怪。”无盐凑近了他，道，“在我看到你样子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非常奇怪。”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的光芒，“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人警惕地看着他，“你指的是……”
无盐微笑着点下头，“你果然也觉得奇怪哦？”
可人撇过头，淡淡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不觉得。”
无盐笑得更加得意了，“你何必嘴硬呢？你心底明明也很好奇，以前没有人可以说，现在有什么想法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讨论讨论啊。”
“上官无盐，我希望你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他怒斥了一声，不再理他。
紫阳宫座落在王宫东面，寓意紫气东来，是历代皓仪皇帝居住的寝殿。
殿前的走廊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长长的花盆，花盆里栽着的是各个品种的茶花，那香味溢满了整座宫殿，景色壮美。
金华碧玉雕砌的九龙柱挺立在宽阔的殿内，那争相竞飞的游龙神态灵动，跃跃然几乎呼之欲出。如镜般的大理石地面散发着幽然的光，印照着辉煌的天花板，美丽得如同出自天神的鬼斧神工。
温暖华丽的寝室里摆着一张大床，那檀木制的床枕散发着宁神的香气。透过低垂的粉红色绫帐依稀可见一名女子静静地躺在上面。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翅般微微颤动了几下，继而慢慢睁开。
“啊——”她倒吸一口气，看看身上的长裙，又看清周围的环境，赶紧爬出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醒了。”沉着富有磁性的嗓音由门外进入，那气宇轩昂带着慑人眼神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皓天。
“承欢。”他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一脸的惊讶，微笑了一下，道：“不要紧张，是我叫他们带你回来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她忽然想起可人来，惊呼道，“可人他怎么办？！我的药还没给他送去！”
“可人是谁？”皓天的目光凝到一处，深邃地看着她，那声音冷淡无比，全然不把她的着急放在眼里。
“你为什么要我回来？我在宫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抓回来！”承欢对着他气愤地道。为什么她总逃不过他的手掌？
皓天脸色微变，在她身边坐下。他用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地转向自己，定定地道：“因为我要你做我的妃子。”
“呵，皇上，您在开玩笑吗？”承欢不以为意地笑着。
“怎么，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皓天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叫我皓天。”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却透着坚定，“不要改口。”
“可能吗？皇上。”她特意加重了‘皇上’两个字，用一种挑衅的口气反问。
他双手搭上她的肩，似乎在用最后的耐心跟她讲话：“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小时候怎么样？”她打掉他的手，冷冷地道：“小时候怎么样，都和现在无关了。我只知道，你灭了我的门，杀了我的家人，我对你，只有恨，只有恨！”
皓天无语地望着她，闭了闭眼，只听他缓缓地道：“夏承欢，朕现在命令你，明天给我打扮得像样点，参加选秀！”说完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承欢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然而她是不会畏他的，大不了就是和自己的亲人一样死在他的手上。
不过论起小时候来，他们确确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从小母亲阮华公主就将他和自己一起抚养，那时候她叫他皓哥哥，喜欢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缠着他和他一起玩。虽然母亲不允许他们走得太近，但是他们却私底下一起玩耍，亲得不能再亲。皓天十分畏惧阮华姑姑，但是对这个可爱的妹妹，却是异常的疼爱，不管自己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然而纯真的岁月总是会被轻易地冲洗掉，时光的尘埃在上面无情地尘封了一层又一层，让它变得模糊不堪。随着皓天一天天长大，他和阮华公主的立场愈发敌对分明。承欢也很清楚母亲在朝中的所作所为，渐渐地感受到朝中的异动。与此同时，她与皓天的关系也开始疏离起来。她夹在母亲和皓天之间，心中是无比的煎熬和痛苦。两个都是她至亲的人，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水火不容的局面？
终于在两年前，阮华公主政变失败被擒，株连了一大群人，包括夏家。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宫廷侍卫将夏家重重包围，一道圣旨夺去了夏家一百多条人命。当时的她是那样的惶恐与害怕，但最终她却能幸免于难。那个曾经和她两小无猜的皓哥哥站在她面前，那个曾经她以为最无辜最没有反抗力的傀儡皇帝皓天，就这样，撑着雨伞，一身黑袍，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沉沉地说：“承欢，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她连家都被他毁了，她还能走去哪里？
“母亲的政变和我父族无关，为什么要灭我的门，为什么？！”承欢哭泣着喊道，心痛得像被撕扯一样。大雨滂沱，在地上激起层层叠叠的烟雾，将她的声音吞没。
“我可以放过你母亲，只要你跟我走，我便不杀她。”皓天这样说道，作为一个君王，江山美人总是难以兼得。他如今只能做到这般了。
承欢无力地凝视着他，眼里的泪水唰地滑落：“好，我答应你。”
“公主。”一声轻唤将她从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里拉回。
她抬起头，见一名宫女手里捧着一套衣服。
“皇上吩咐了，请您明日穿上这身装扮参加选秀大会。”
承欢掀开被子下床来，将衣服抖开来，只见金底红纹的绸缎上绣着一朵朵洁白的茶花，有的似是含苞待放，有的却像盛放的娇颜，饱满而娇俏，美妙至极。
承欢看得有些出神，眼角变得湿润。他还是皓哥哥啊，他还是知道她喜欢什么的。她之所以这样喜欢茶花，是因为小时候她生病，被逼着喝极苦的药，她不肯喝，皓天便拿来茶花糕哄她。那茶花糕是别处进贡的，口味奇特，只有皇帝才能享用。承欢吃后便乖乖地喝药了。后来病虽好了，她却整日里缠着皓哥哥要吃茶花糕。茶花糕没有了，皓天也拿她没辙，便带她去御花园里采。不幸的是他们采的是阮华公主最心爱的茶花，最后自然是以皓天被重罚而告终的。
承欢叹了口气，眼角闪动的光芒是她的泪花。她虽不知道原因，但她很清楚，母亲对皓天是不好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对自己却是疼爱得不得了，怕是含在嘴里也会担心化掉。所以，皓天恨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平叛以后皓天带她见过一次阮华公主，她被囚禁在偏僻的冷宫里。承欢看见自己的母亲穿着单薄的衣衫，木木地坐在那里，失了往日的光华和威风。她看到自己的女儿，神情变得有些激动，拉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欢欢，不能和他在一起，要复仇，复仇……”
承欢的心里抽痛，母亲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转。
“从前我们之间是兄妹之情，如今更加不会有其他的了。”她喃喃自语着。
晚上，紫阳宫里点上了曼妙的灯火。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近，皓天的轮廓印在窗面上。承欢知道是他回来了，便走出去大胆地与他交涉。她知道她没有能力与他硬来，于是便想赌一把。
她走到他跟前，道：“你想立我为妃？”
皓天顿了片刻，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不会让你逃走第二次的。”
承欢微微一笑，那笑显得有些无力：“我没有想逃，也深知没有能力抵抗你。”
“那便好。”皓天淡淡地看着她，好像在等着她的下文。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你若真心喜欢我，就该立我为后，而不是立我为妃。”承欢鼓足勇气道，心里却打着波浪鼓。皓天对她的感情她从来都是有所保留的，孩提时代的情意不足以使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有多么深刻。自从十六岁以后他们就很少接触，母亲政变以后更让她看到了一个残酷冷血的皓天。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也看不透他。她甚至想，也许当初他救她的行为也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而现在，他又说要娶她，但是他不立她为后是为什么？一定有非这样不可的原因，也许是怕朝臣的反对，怕天下人的指责，毕竟她是反臣之女。
见他果真不语了，她更加有把握了，又继续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尴尬？”
“当然不是！”皓天矢口否决。
看着他紧张的神情，承欢有种反被动为主动的胜利感：“那又是为了什么？”
皓天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声音变得温和：“你真的愿意做我的皇后？”
“我要做就只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笃定地回答。
“好，既然如此，我就暂时将立妃之事搁置。”他走得更近些，“等以后，皇后的位置一定是你的。”
刚以为可以松口气了，没想到他居然说还有“以后”。这个皓天的心思实在太难揣测了。
“以后，你都陪在朕的身边吧。”他的语气极尽温柔，眼神中竟透着一丝哀求。她看不透，心有种被敲打的感觉。为什么他要说这种话，好像没了她他便过不下去了一样。他可是公认的铁血皇帝，如今正是拥有如日中天的权势的时候，还有什么值得他烦忧的？然而她隐隐地能感到他在顾虑什么。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母亲身上感受到的一样。
她低下头，淡淡地道：“那么‘以后’再说吧。”刚想离开，忽然又对他道：“既然皇上要立后妃了，那我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住比较好？”
“你从小就住在这里，还想搬到哪里去？”
是啊，小时候她便经常和母后亲住在这原本该是皓天专属的宫里。想起这个，她不由得抬头向皓天望去，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愧疚。
“这里不会有其他多余的人进入。”他语气凛然，如深潭水样漆黑的眼睛扫过她绝美的脸庞，然后转身进入自己的房里。
承欢静静地转过身，心中竟产生了不舍的情绪。不，她怎么能不舍呢？他是不值得可怜的，她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上官可人，他现在怎么样了？都是那块臭豆腐害得他发病，她真是懊悔得想甩自己巴掌。明知道他不能吃辣，还叫小贩放辣，明知他不想吃，偏偏逼他吃，明知他身体弱，还要拉他出来……她越想越自责，若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啊？！若是现在有双翅膀，她一定会立马飞到他身边去的。这种心急如焚的感觉，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官可人，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她默默祈祷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