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普照,杨柳依依,在清风的拂动下扭动着柔嫩的腰肢。如此情景倒不像是办丧事,而更像是出游的。送行的大臣一直将护送他们的浩大禁卫军送至城门口。此番皇帝亲自出城去为先皇处理身后事,惹来民间的许多好评。称赞之词无非是说他孝义有德,是个仁义得道的明君。在临行之前,他把朝中事务交给了宰相唐胥和大将军葛云飞,在离京期间由他们暂理国事。
陪伴王驾的人除了承欢,还有皓天新封的皇后司马楚儿,以及两名妃子。
承欢当天才知道,上官可人和上官无盐也在随行的行列。宫中的女眷都和太后乘坐同一辆车辇,而她却被皓天牢牢地带在身旁。他果真把她当做了禁脔,时时刻刻都要掌控着她。承欢在他不容抗拒的冷视下不情愿地上了车,眼角却却在此刻瞥见一抹熟悉的蓝衣身影。清冷的银色面具出现在后方的马车上,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一如从前一样水汪清透,含蓄而温柔。
他和她对视了两秒,这短暂的瞬间造成心灵的交汇,上官可人的心竟起了莫名的波动。视线随即被车帘隔绝,皓天与她紧挨着坐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的气息总是那么令人不寒而栗。
承欢闭目,靠在车中的软垫上静静养神。在这样一支浩荡的军队护送下,到安臣县至少得有五日的行程,而后还要举行隆重的葬礼,将先皇葬于安阜山。据说,安阜山上有一座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陵墓,建于先帝在位之时。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皓仪王朝先祖早已规划了一个陵墓群,所有皇帝都将葬于其中。先帝皓澜却在即位后就命人在安阜山建造陵墓,但并未说明是用来给自己百年之后所用。对于这一点外界有诸多猜测,最为人相信的是此陵墓乃先帝为他所爱的女人而造的。而这个女人不被皇室所接纳,于是为她在她的家乡安臣县旁边造了这座豪华瑰丽的陵墓,纯粹是为了显示对她的爱。
先帝也是个痴情种啊,自古英雄总是逃不过美人关,不管多大的权势,多高的地位,在爱情面前都可以卑微得像颗尘粒。这样一个皇帝,让她很好奇。
撩起窗帘,承欢将头探出去透气。
可人和无盐坐在一辆车内,两人均沉着脸没有说话。张迁流和奚我后坐在同侧。张迁流察觉到这兄弟两的不对劲,便开口缓解气氛道:“两位少爷是怎么了,若是让旁人见了,岂不笑话上官家不团结?我想两位少爷都不想再听到不利于上官家的言论了吧?”
可人原本低着的头抬起,他向身后的窗上靠靠,并没有说话,只发出一声不为人察觉的叹气。
在他对面坐着的无盐,因为是去奔丧所以不得已舍弃了他最爱的那些红艳衣裳,穿了身素白干净的长衣。见惯了他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招摇样,相对比之下这副模样示人竟有些脱俗,别有一番淡雅的气质。只听无盐闲闲地道:“大总管说的是,无盐谨记于心。”
他望了望神色如常的可人,又道:“只是可人似乎对我成见颇大,不愿意理我嘛。”他的嘴角带着挖苦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人不耐烦地瞥了眼这个喋喋不休的人,明明是他吊着他不放,还一副自己受害的样子,一个劲地找他的茬。真是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无盐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的眼神凌迟了一番,心里不甚痛快。忽然窗帘被风掀起,车内有一阵香气晕开,他鼻子嗅了嗅,眨眼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车内其他人也闻到了香味,见无盐望着自己,可人皱眉道:“你看我作甚,难道我会用这种女人的香料么?”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奚我后出声道:“是我的香囊。”
“你的香囊?”无盐看他的眼神很怪异。仿佛在说一个大男人配个香囊作甚。
却见奚我后低了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心上人送的吧?”还是张迁流一下子就看穿了,一语道破。
奚我后点头道是,张迁流继续道:“上官家也做香料生意,不过从未遇见过这种香。你这香是从何处来的?”
奚我后依旧有些不好意思,只见他抬头看着张迁流,喃喃道:“据说是异域特有的香料,是情人间互赠的礼物,还能提神驱虫。”他将杨柳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哦……”张迁流明白地点点头。
上官可人却心生担忧地看着他。他知道他的心上人是杨柳,而杨柳现在已经是皇后身边的人,确切地说是宫里的人。皓仪王朝**的规矩甚严,若是叫人知道宫里的婢女和外人有私情,事情则可大可小了。至少他们光明正大地交往肯定是不可能的。而现在看奚我后这幸福陶醉的样子,想必他还没能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心里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同他说一说。
行了一天的路,大队人马在一个偌大的庄园前停了下来。此时天色已经微暗,庄园处于荒郊野领,四周寂静无人。然而它的外观很壮大,围墙高数丈,墙上爬满了青色的藤蔓,密密麻麻青青葱葱,看着非但没觉出绿意与生气,反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是什么地方?”无盐掀开车帘四处张望了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有这么一座置身于山林的宽大建筑。
没有人出来迎驾么?
“这里是落鸿山庄。”张迁流道,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只能在这里落宿一宿了。”
“这里没有人住么?”上官可人注意到这古怪的气氛,话音刚落,园子的门被人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太监和几十名提着灯笼的侍婢,她们排成两列,姿态端庄地向他们走来。这阵势,一看就知是宫里的调教。只见那太监带了两名侍婢往皇上的车驾前走去,将他和承欢扶下来,而后向园内走去。其他的侍女各自去服侍太后,皇后以及妃嫔们。
“两位上官少爷,请跟奴婢们来。”两名身穿淡粉衣裙的侍婢走过来,柔声地对他们道。她们早就垂慕上官无盐已久,如今能有机会如此近距离接触,真是三生难求的幸事。
“那有劳两位漂亮姐姐了。”上官无盐的嘴蘸了蜜似的甜。
她俩听后咯咯一笑,心中甚喜却不敢过分表现出来,只是脚步轻盈地在前面带路。
山庄大门上的朱红已经很暗淡,上面有着明显的风雨冲刷的痕迹,斑驳陆离。庄内异常宽敞,首先入眼的是一座不高的假山,旁边堆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周围生长了许多花草树木,只是看上去已经好久无人问津,只是自生自灭地胡乱长着罢了。跟着再往前走是一片小湖,黑暗中看不真切,只给人一种幽幽的感觉。湖的对面则有一排房间,建得不高却很别致。看起来当初建造的时候主人是费了些心思的。
“公子小心,这里有坑。”侍女提醒道。
“你们是宫里的人?”可人问。看这庄园如此干净整洁,却空旷寂寥,想必是她们事先前来打扫的。
“回少爷,奴婢们正是从宫里来的,不过也只比主子们早到一天。”其中一个抢先答道,“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奴婢们能力有限,在这一天之中若是还有没做周全的,还请各位见谅。”
“姐姐说笑了,我们怎会如此苛刻呢?”无盐又趁机顽道,“只是辛苦了姐姐们,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两位侍女听了,心中好不欢喜。长得如此好看又懂得疼人的世家公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她们的心里对这位上官少爷好感大增。
上官可人虽已司空见惯了他这副油腔滑调的嘴脸,但仍然没好气地沉沉“哼”了一声,顺便提醒他在这种国丧的时候还和宫人调情,是不是嫌命太长了。无盐望了他一眼,知趣地收敛了笑容。
沿着湖走了一段路后,其中一名婢女回身对张迁流和奚我后说:“请二位跟我走吧。”
“这是怎么回事?我要随身陪伴我们家少爷。”奚我后着急道。
婢女的脸上有点尴尬,“可是,公公吩咐了,主仆有别,不能同住一处。”
“好吧,我们随你去。”张迁流识大体地说道,临走前又对他俩道,“凡事小心。”
“少爷……”奚我后还是不放心,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只木盒,道,“您一定要记得吃药。”
上官可人接过药盒,点点头。
护卫军也悉数入驻庄园,夜里有人轮流换班巡视。
门被推开,有人送膳进来。
“公主,请用膳吧。”宫女将食物放在桌上。
承欢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拨弄着盘里的东西,她一点胃口都没有,照理说奔波了一天,早该饿了。
这个时候还挑食,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窗前一架积灰的古琴,琴的不远处有一个绣架,旁边还放着上等的丝线针黹。看得出这原本就是个女人的房间。她拿出丝巾将琴弦上的灰尘擦去,然后坐下来拨弄着不成章的旋律。琴音叮咚有致,音色淡雅出尘,像一股清风侍弄着人的心尖,她弹着弹着,竟愈发地难以罢手,音律渐渐成形悠扬,令到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承欢猛地住手,方才的她似是着了魔一般,至今心头还有些莫名的悲伤。
“谁这么晚了还弹琴奏乐,扰人清净?”太后房里的丫鬟斥道,一副满心为着太后着想的样子。
太后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和她娘一样是个祸害。”
承欢站起身,望了一眼门外,见有人影在来回走动。她知道是护卫在巡夜。心中顿时感到空落。皓天虽然没有和她同居一处,但她依旧处在他的监视之中。她无趣地在房里走动。从踏进这个房间的那刻起,就有一种熟悉的气息隐隐骚动着她的心,仿佛自己曾经在梦里来过一般。她随着感觉一路往里走,一边环顾房中的摆设。穿过珠帘,里面是寝室。映入眼帘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面上是一个男子修长俊逸的背影,手持扇子,迎风而立。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背上,与身上那件飘逸的白衣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背影画得鲜活动人,引得人无限遐想,让人越看越想窥探画中人的正脸。画面上没有落款,只看到右上方有一行俊秀的小字:明疏十三年春。
承欢愣了愣。明疏十三年,那是皓天即位的前一年,也就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
承欢一边在好奇画中的男子是谁,一边继续走着,还不时翻开抽屉看看。当她打开一个檀木橱柜的时候,里面滚落了几卷卷轴。低头往里面一看,却发现橱柜里堆着的全是清一色的卷轴。
她在地上一卷卷地展开来看,见里面画的和墙上挂的全都是同一个人,白衣,长发,背影。
或坐,或站,或侧卧,或凭栏,姿态无限,神韵逼真。然而全部都是背影,没有一张正面的画像。同样没有落款,只写着作画的日期,最早的是明疏十年,最晚的则是明疏十三年。
看这字迹和画风,无疑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画了这么多,数数起码有二三十卷,却都是同一个人的背影,这不得不说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承欢皱了皱眉,对着画面凝视了好久。
夜深露重,天气很阴凉,甚至有些冰冷。明天的天气恐怕会不尽人意。
半夜,所有人都被巨大的轰隆声吵醒。只听见房外雨水的冲击和刷刷声不绝于耳,天似乎破了个大洞,正一个劲地往地上泼水。闪电凌厉地划破黑夜,在高空留下恐怖的明亮疤痕。
“笃笃笃”,有人在敲房门。承欢穿好衣服去开门,却见一名侍卫站在门口,对她道:“公主醒了吗,要不要奴才派两名宫女来陪着公主?这天气……”
承欢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怕自己会被雷声吓得睡不着。她笑了笑道,“不必了,不过方才我还听到了很大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回答道:“这个皇上已经派人前去查看,目前尚未明确。”
“嗯。”承欢点点头,道,“那你先下去吧。”
“是。”侍卫一拱手,恭敬地后退。
好多房间的灯都亮了起来,一阵杂乱的抱怨声后又渐渐熄灭。
上官可人翻身下床,方才雷声轰隆之际他正作着一个噩梦。雷声将他惊醒时他还惊魂未定,额上尚有余汗。点灯在桌前坐下,他为自己斟了一杯凉茶,缓缓饮入,心跳才慢慢恢复平静。
从小到大,一到这种雷电交加的夜晚,他就会难以入眠,只能通过看书消磨时间,一直到天亮。如果连着几晚都打雷下雨,他则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即便如此他都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在这种天气的时候睡觉。师父训斥他定力不够,曾经为此重重地罚过他,但他依然故我,没有办法改变。
张迁流伸手将手背放在窗户缝隙前,感受到外面强大的冷气流想要往里钻。他收回手,心中叹道,这样的雷雨夜有多少年没碰到了?这个庄园,仿佛是被老天爷注视着的感觉,从来避不开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