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葬结束后,万佛寺的僧人开始诵念经文,为先皇的亡灵做超度。清明玉把所有事情打理得有条不紊,皓天当面向他道谢。
这清明玉也算是个奇人异士,在皓仪有着很高的声誉。虽然为人低调且久居山林,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怪才,天文地理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八般武艺更是练得炉火纯青。而最重要的是他精于占卜之术,在先皇在位时所算的一卦曾化解了一场国难。因此,即便是心气甚高的皓天也对他另眼相待,言辞之中多了几分敬意。
“皇上,贫道听说昨晚有人行刺,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呢?”
“事出突然,尚未来得及查明。”皓天道,“朕一定会将此事查个
水落石出。”趁着先王出殡之际行刺杀之事,看来是早有预谋。
清明玉点点头道:“在宫外,变数是十分多的。皇上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道长提醒。”皓天淡淡地道。
“师父。”上官可人的一声轻唤从门口传来。
清明玉一抬头,见他站在不远处。当他眼角瞥见站在他身旁的承欢时,他的身体不由楞了一下。虽然不明显,却被敏锐的皓天收入眼中。
清明玉嘴角扬起一缕笑容,道:“哦,是可人啊。”
可人走过去,道:“是,师父。”
清明玉看着他,目光中透着慈祥,他上下打量着他道:“许久没见了,你仿佛清瘦了不少?在家里住得不习惯吗?”
“回师父,徒儿很好,只是徒儿有事想请师父帮忙。”
“何事?”清明玉挑了挑眉,看着他。他这个徒儿可是难得开金口求人的。
“昨晚我堂弟上官无盐被刺客刺了一剑,伤在心口。徒儿已经运功为他续命,但仍无法将他救醒,还请师父亲自为他疗伤。”
清明玉听完后,脸色仿佛在沉思,只听他“哦”了声,一边点点头,随即起身对皓天道:“皇上,恕贫道失陪了。”
“道长请便。”皓天微微一笑。
“你跟我来。”清明玉和可人一起走了出去。
承欢快速地瞥了皓天一眼,正想转身走,却被他拦下。
“昨晚你也算立了功劳,朕会好好记下的。”他面对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和肯定。
也许他是没想到她会在那个紧急关头救他,且,她口中还很自然地唤了一声“皓天”,这一声呼唤,实在是太久违了,久得连他都忘了最后一次听她叫是在什么时候了。
所以时至此刻,他的内心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意外的喜悦。即便眼下正在和她说话之际,他胸腔内的那股兴奋依旧难以平复。她主动救他,他真的很高兴。
然而说是这么说,他脸上的表情却将自己真实的内心掩饰得极好。他自然清楚地知道伪装自己的重要性。
承欢却笑了,那笑带着轻蔑和不屑,“皇上不要说笑了,承欢不敢当。”
皓天听后,嘴角抽了抽,只见他的脸色微变,声音沉沉地道:“你不稀罕立功,难道也不稀罕你关在冷宫的母亲了吗?你现在可是她唯一的希望。”
承欢听了,冷眼斜视着他。黑色的星眸里略带稚气却坚定无比。
“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了什么?在那个时候除了本能的驱使,你以为我还能权衡那么多利弊?”她说着冷哼了一声,“不要把别人都想得和你一样不堪。至少,我不是。”
皓天冷冷凝视着她愠怒的脸庞,听着她一口气发泄完,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复杂,不再那么冰冷,而像是带着后悔的思索。
本能的驱使。她是这么说的吧?对一个有灭门深仇的仇人,她却本能地想要救他。那么她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皓天的心里有一丝抽痛,她的话让他忍不住地胡思乱想,乃至妄想。他闭了闭双眼,渐渐将内心的起伏平定下来。
记得在那段童真如梦的岁月里,她曾说过,她要一辈子跟着皓天哥哥,什么都听他的,什么都让他来为她做主。因为她是个惹祸精,只有靠皓天哥哥挡在她前面,她才会觉得有安全感。
如今的她这样的义无反顾,让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那份纯真。言犹在耳:一切都让他来做主。她是如此地信任他。
皓天叹了口气,真的都能让他来做主吗?他几乎就要以为,她已经能够原谅他了。
但是他是皓天,他很快地从梦里清醒过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抹去。爱抹不去,恨,同样抹不去。因为他也同样深深煎熬在这两者之间。
“不要再拿母亲来威胁我。”承欢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有本事就一剑杀了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潇洒地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娇弱的身影在一双黑亮深邃的瞳眸中快速消失。
道观内外青烟升腾,犹如一座香炉置身于寂寂的山林里,幽雅古朴,僻静中透着出尘脱俗的气度。
一路上,弟子们看到清明玉,都会停下脚步,尊敬地喊一声“师父”,而清明玉则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往里走。而可人和这些师兄弟之间似乎生疏得不能再生疏一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子是什么人?”清明玉边走边问。
“她是阮华公主的女儿,夏承欢。”可人一字一字地答复道。
他一听,脸色顿沉,不再说话。
来到一座木制小屋前,清明玉推门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
光线虽暗,但依旧可以看到可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神色。
“师父,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毒性没有完全排出身体,每次毒发师父都会带他来这里疗伤。然而,疗伤的过程却比毒药在体内发作更为痛苦。那如刀剐如油煎的折磨常常使他晕死过去,复又痛醒过来。那种痛苦如噩梦般始终伴随着他整个成长的过程,就连想一想都会令人颤抖。直到十六岁时,师父才对他说他的毒已经清除干净了,今后不需要来这里疗毒了。那时,他终于庆幸自己解脱了。
清明玉点燃一丝烛光,红色的烛火映亮了他的脸颊。他眼中浮现出惯有的冷色。
“你这趟来得正是时候。”低沉的声音响起,“把面具摘下来。”
可人心中一紧,握了握拳,然后缓缓地抬手把银色面具取下。
师父的话就是命令。
清明玉走到他面前,用烛火在他面前照了照,之后点了点头道:“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的脸就是上官家的标记,它所承载的是上官家独有的使命。”
可人沉默地点点头,为了这张脸他已经付出了太多。他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承受更大的所谓使命。他知道,更多的艰险还在后面等着他。
清明玉转身在靠墙摆放的柜子里摸索了一阵,直至翻出一个盒子。他把盒子交到可人手中,仔细地道:“里面是一套银针,你回去后每月按照为师施针的方式为自己施针。另外,用这些药丸来代替你现在吃的药。”
可人打开盒子,一阵枣香味迅速溢开来,味道如此浓郁,想来药效一定比之前的更加强烈。
“是。”可人淡淡地回答,也不问为什么。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清明玉微微地叹了口气,淡得几不可闻。
他忽然开口道:“可人,这二十多年来师父对你残忍刻薄,你一定对我多少怨恨。时至今日,你脱离了安阜山,将要走自己的路,我们师徒的名义已经名存实亡。有些话为师的还是必须嘱咐你的。成大事者切勿被七情六欲所惑,你的心境如今很清明,为师希望它永远不会被凡尘俗世玷污。你将来的路长得很。”
“师父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仅仅是为了教会我这一个人生课题。徒儿资质再蠢钝,却也该学会了。”
清明玉负手,抬脸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难掩他的锋芒和锐利。
“好,好。”话已至此,真可谓言辞已尽,无需多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他走出去。
“稍后我命人给你送些药,相信令弟吃了就会没事。”
清明玉的炼丹术天下一绝,无人匹敌。有他这句话,上官无盐想死都不容易。
上官可人一人独步在道观外面,地面一尘不染,他从前未曾察觉,如今却发现这里异常的干净,清爽。抬头望见澄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偶尔几只鸟雀飞过,吱喳一阵后又归于平静,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他缓缓走着,心里清楚自己是不属于这片天的。
“可人!”背上被人狠狠地一拍,吓得他急忙转身。
一双闪亮的眼睛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
“不是说要带我到处逛逛吗?”她笑着,静静望着他。
可人微微楞了那么一瞬,复又反应过来,点点头,“嗯,走吧。”
“这儿是枣树林,我以前经常待的地方。”他对她道。
偌大的一片林子,全都是枣树,长得既茂盛又魁梧高大,挡住了大半片天空。现在正值开花的时节,黄绿色的小花并不那么明显,只细细微微地作着不起眼的点缀,在树间摇曳着阳光。好心旷神怡的感觉!
承欢忽地抬头看向可人,却见他微微闭上了双眼,静静地仰起头,感受这令他熟悉的气息,不由看得入神了。
林荫间,偶尔有树叶在他身前身后簌簌落下,那长身而立的人,长发披肩,蓝衣若水,静静得宛如融进了一幅山水画。
半晌,他才睁开双眼。多愁善感的眼眸里暗示了他刚才长篇的难以释怀的浮想。也许和他的过去有关吧。
“这些树都是我的生命。没有他们,我活不到现在。”他缓缓地说着。
“为什么?”承欢问。
可人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抚摸着一棵树的树干,道:“我从小到大用的药,全是从这里来的。”他靠着树坐下,继续道,“枣子是补血的佳品,我刚刚出生就身中剧毒,底子比平常人弱了许多,所以长年来都要以此入食,补充能量。”
承欢也跟着坐在他身边,继续听他说。
“也许就因为这样,我对它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都喜欢躲进来。”
承欢笑了一声,道:“我和你刚刚相反。这枣子救了你的命,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呢。”
可人也笑了,“所以有种说法是‘同人不同命’啊。”
“这一路上看见好多穿道服的人,我真想知道你穿道服是什么样子,呵呵……”承欢捂着嘴笑了起来,脑子里净是可人穿着道袍的傻样。
偷笑之际突然感觉周身的温度骤然降低,只见上官可人沉沉地盯着她,咬牙道:“我是俗家弟子,才没有穿过那种衣服。”
承欢听着他不满的辩解,抿着唇忍住笑意直点头。
可人见状,气得掉转头不理她。
“喂,”承欢凑过去拍拍他,道,“为什么都没见你和那些师兄弟们打招呼的?你们关系不好吗?”
好歹都一起生活那么久,没理由见了面都互不理睬的啊。莫非这可人的人缘太差,和师兄弟都合不来?但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很可爱,很好相处呢?
只听可人闷哼一声道:“我就喜欢一个人,不行么?”
承欢鄙视地瞄了他一眼,这样无理取闹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口,亏得他平时还一天到晚地扮冷漠,原来也不过是小孩子心性。
“你们在这里。”陌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这声音,对承欢来说自然是陌生的,但是于可人……
承欢抬头看去,见一个年轻男子身穿道袍,衣服在风中微微飘荡,脸庞如清泉一般明净,一身英气,飒爽天成。居然有人穿道袍能穿得这么好看,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呢。
正待说话,那人却已来到承欢面前,用清逸的声音道:“这是用来治上官公子的药。”说完把手中的药瓶递给她。
“呃……”承欢接过药不知说什么好,那边可人却把头埋得更偏了,简直想把头埋进树洞里一般。
那道士神色复杂地向他的方向望去,顿了顿,抬步向他走近。
“师弟,好久不见,看见师兄不打个招呼吗?”他的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显得十分平静。
上官可人抬起头,仰望他,眼里闪过傲慢与憎恶的颜色。忽地,他站起身,道:“我向来不和讨厌的人讲话的。”
那人听了却轻轻一笑,“师弟还是这么冲动。”边说边拍拍他的肩,道,“要好好改改呢。”
可人冷笑一声,不予理睬,拉着承欢走出枣树林。
说起来这上官可人的力气还真不小,死死地拽着她的手走了好久。承欢被他拉扯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抗议道:“你快停下来,我手要断掉啦!”
耳里充斥着承欢的尖叫,他顿时停下脚步,松开紧握她的手。
承欢靠近他,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怒气,便小心翼翼地问:“刚刚那个是什么人?”
“无耻。”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什么,无耻?”承欢为了确信自己耳朵没听错,又重复了一遍。
“曾经我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来看,但是他却出卖我,诋毁我。”他说着呵呵一笑,如此看透的语气,“你说,这种人还配叫其他吗?”
“哦……”承欢点头沉默。像上官可人这样内心敏感又脆弱的人怎么能容得下朋友的背叛,难怪他看到那个“无耻”时如此敌视,正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空气里面全都是他的火药味。
不过话虽如此,但可人毕竟比较擅长掩饰自己内心的消极情绪,如今他将这份仇视如此明朗地放在面上,也由此可见这个人曾经对他的伤害是多么的大。
“你‘哦’什么?”可人没好气地望了她一眼。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点安慰的话吗?
承欢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比较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可人无语了片刻,而后道:“算了,过去的事我不想说了。”
一句话吊足了承欢的胃口。正欲继续追问,却听后面有人叫了声“无尽师兄!”
承欢回头一看,由后面走来的人正是刚刚那个长得人模人样的“无耻”。
原来,他叫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