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认得这里,这里就是无盐从前经常带她去玩的那条街。
霓虹满目的街道显得如此拥挤,有成双成对的恋人和她擦肩而过,也有一家三口,女儿骑在爹爹的肩上,手中举着花灯,妻子跟在一旁,构成一幅令人艳羡的温馨画面。
迷幻的月色下,承欢蓦然间充斥着一种恍惚感,骨子里的力气被掏空,身体却感到异常的轻松,那步伐好像下一刻就能飘起来一样,不实在。
游离,精神恍惚的状态,让她分不太清虚幻和现实,她记不清刚才惊悚突然的刺杀是否真实发生过,她忘记了出来的目的是找谁,她,也分不出眼前出现的那个一如既往优雅淡然的身影,是否是真的,渐渐走近。
银色的面具俯视着她,她抬头静静地望,久久不说一句话。
同一个角度,皎洁的明月落下的光彩照了他一身,那皓皓银光衬得他耀眼夺目,如神人般高傲地立着,不着一丝烟火尘气。
承欢心中诧异,抬起手缓缓来到他的面具,想要摘去那一抹朦胧月色。楞了几秒,上官可人才想起抓住她白皙光洁的手,不让她再乱动。
那里是从没被人涉及触碰的地方,是他最敏感最隐私的地方。但方才他却有了一瞬的迟疑,而不是第一时间就阻止她。一定是烦躁的人群令他丧失了本能。
神游般的她感受到腕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道,还有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闪了闪睫毛,黑色的瞳孔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在她漫无目的游荡的时刻看到熟悉的人,尤其是他,她的心便如紧绷的弦般就要崩盘决堤,忧郁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可是她却咬紧了嘴唇,赌气似地不愿意先开口说话。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至少这样会让她舒服些,痛快些。
上官可人看着这张略带伤感又要强的脸庞,嘴角不觉扬起一丝俊笑。那是一种足以融化到人心尖的笑容,如冰雪漾开那一瞬间的极致之美,令人不自觉地着迷,沉沦。
“你怎么穿这身衣服?”他终于开口道,是她久违了的儒雅动听,“不过倒很可爱。”
承欢低下头看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件衣服有多么的——不妥。
“我……”她皱皱眉,想告诉他,有人要杀她。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其实想等着他追问下去,问她为什么会出宫,为什么会穿成这样,为什么会——如此狼狈,如果有幸被他看出来的话。
思绪间,后面涌来的人群变多了,混乱中撞了她一下。她尽力站稳,拉住一个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前面有幻舞长灯,大伙都赶着去看稀奇凑热闹呢。”
“哎,来了来了!”突然听到有人大叫,瞬时间人群被迫分开两半,一阵晃着灯光的龙形幻影眼前闪过,绚丽的各色花灯如长龙般被完整地连接在一起游弋于街道中央,上下翻蹿,身形灵动绝妙,活灵活现!可是由始至终都未见舞灯之人,这一点才是真正令人拍手叫绝之处!
缭乱的长龙游过,它的游迹化作一盏盏美丽旋转的花灯,悬在了街道中央,微微旋转晃动。承欢只觉眼前一阵扑朔迷离,晃眼的灯光曼妙地飞舞着,一路游移到街道的另一端。
人群中发出意犹未尽的呼声,小孩子们又拍手又跳,嚷嚷着还没看够,又都追着往前面跑去。承欢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却发现上官可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她心下一紧,难道刚才不知不觉被人流冲散了?
她抿紧了双唇急急地走了几步,于拥挤的人群中,一双手不断地拨开一盏一盏盛放的花灯,时而弯腰穿行时而伫立寻找,却仍未见着。心底的失落感又开始自下而上席卷而来,正当她垂头转身,默默地打算离开的时候,却从旋转的花灯那头看到了他,同样在焦急地频频回首。四周灯光迷离闪烁,那寻觅的眼神在灯火阑珊的那一处却显得如此奇异,披肩的长发优然散落,在灯火辉映下随着一个转身,一个举手,一个投足都美若谪仙,气质盎然!
目光终于落到承欢身上,上官可人的眼睛仿佛在笑,步伐迅速地来到她面前,一把搂住她紧张却不着痕迹地道:“差点把你弄丢了。”
差点把你弄丢了。
用如此听不出波澜的语气说出来,在这样的时候却显得那样扣人心弦,比任何话都来得适时,却又暧昧异常。
承欢被他的双手围着,默不做声,唇角的笑意却已荡漾开来。这怀抱,只愿他一辈子都不要放开。
可人慢慢地松开了手,拂开垂落在她肩上的彩灯流苏。她才问:“刚刚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从未听过‘幻舞长灯’?”
“那是祖母今年特地编排的一个节目。”他这样说道。只是他并未说,这个节目原本是为他精心排练的,只等到中秋之夜在上官府中上演,同时只让达官贵人也一饱眼福。但是偏偏他这个主人翁没有列席,故而太君命“幻舞长灯”游街一行,万一他出门赏灯赏月也可观赏此景,自然也顺道便宜了这些小老百姓。
老太君对他可谓是用心颇深哪。
“今晚的月亮是我见过最最白净,最最圆满的一轮月亮了。”承欢道,“以前总是被困在宫里,记忆中没有哪一个中秋比今天更开心了。”
可人侧头望着她一脸幸福的模样,却不做声。其实在他眼中,哪里的月亮都一样吧。只是他永远记得他和她掉下山崖的那一晚,拥着她不再感到孤身一人的时候,天上的月亮仿佛离他最近,最美……
平缓的古典石桥横跨在水面上,傍水而建的农舍透出点点灯光,映在水面上就好像天上的星子不小心掉入其中,随浪波动。
他们缓缓步上石桥,在矮矮的石栏上坐下,眼前不时有人提着彩灯来回走过,就像置身在浓重的水墨画中,惬意优雅。
“可人,我想看看你的样子。”第一次,承欢这样直接地说出了自己拥有很久的想法。这个想法曾经由简单的好奇变为一种愿望,而此刻,它是如此强烈地在她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可人似乎怔了怔,随后别过脸去,用平和的声音道:“我怕会吓着你。”
承欢凑上去正视着他的眼眸,恳切地道:“我不会在意。”
“我只想看见真正的你,一个不需要用面具遮掩的你。”
可人微一嗤笑,道:“怎么,现在的我让你觉得不真实吗?”
有过先前的教训,她不敢同他有过激的争论,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但她想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受。她不是在意他的样子,而是他的心。
如果他对她是敞开心扉的,就没有必要隐瞒她。
“只不过是一张皮相罢了,可人你难道很在意不成?”她道,“你若在意,那别人也会在意。可我知道你并不看重它,若是如此,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好让你看清楚,我夏承欢同样不在乎。”
可人转过头,眼睛里闪烁着漂亮的颜色,是淡淡的喜悦,也是淡淡的忧郁。他举起手,摸上面具。承欢屏息注视着他,不知道面具后面是怎样一张脸。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突然滑落。淡淡地声音在耳边轻响起:“还是别看了。”
承欢一颗心顿时跌入谷底。原以为自己就要说服他了,可是到头来,却不知是不是对他而言,她还不够资格。
“这里的花灯好看吗?”奚我后指着河边的一盏莲花灯,边笑边问身边的侍香。
侍香淡淡地笑着,一面应接不暇地看着周围五光十色的亮丽景色,道:“奚侍卫今晚不用陪心上人吗?”她眼珠一转,道,“我可是听说她好不容易从宫里回来了呢。”
奚我后听后,有些尴尬地道:“她今晚要侍奉皇后,只能待在府中。”
生平很少说谎的他,第一次编了个谎言,而且居然出其不意地镇定,没有脸红,也没有结巴。他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
“咦,是什么香味,这么奇特啊?”侍香在他身上使劲地嗅了嗅,好奇地道。
“是一个木偶。”奚我后从腰间取下,放于她手上。
侍香拎着木偶仔细地瞧着,眼中散发出炯炯有神的光芒,好像对它很感兴趣的样子。
“真漂亮。”她口中不由赞叹道,“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见她像自己开口要木偶,奚我后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松口道:“你喜欢就拿去吧。”
侍香听后欣喜地道:“真的吗?太谢谢你了!”她牵起他的手快速地往花灯前走去,道,“礼尚往来,这个花灯就当我回赠你的了。”她说着拿起那盏荷花灯,付了钱便送到奚我后手里。
奚我后却之不恭,手里攥着挑花灯的木棍,道:“多谢姑娘相赠。”
侍香听后,笑道:“不要姑娘长姑娘短的,你叫我名字就好。”
“嗯。”奚我后用力一点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是他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快乐。和杨柳被一道宫墙分隔在两个世界,时间已经无情地冲刷去他的爱慕。如今,他却有一种被唤醒的感觉,如此奇妙,又如此激动人心。
由于下人都有规定好回府的时间,所以在花灯会还没结束前奚我后便和杨柳回府去了。把杨柳送到住处后,奚我后提着花灯转出了花园。没想到杨柳就花园的走廊上坐着,低矮的石灯照亮了她略带犹豫的脸庞。
看到奚我后出来,她便站起身,道:“奚哥哥。”
“杨柳,你坐在这里等我吗?”奚我后走上前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你去哪儿了?”她只顾问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奚我后见她望着手里的花灯,便道,“我陪少爷出去的。”刚刚经过少爷的卧房时正巧发现他不在,想必是出去逛花灯的了。
“哦。”杨柳低低地应了一声,又神色沉重地道,“那这盏花灯可以送给我吗?”说着伸手去摸,谁料奚我后一个侧身,仿佛花灯被她抢走似的。
杨柳的手顿住,她愣愣地抬眼看向他。而他也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很过分,便道:“你喜欢便给你好了,只是一盏花灯也不值几个钱……”
话还没说完,却听杨柳一颤一颤地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却夹杂着嘲讽。
“虽不值几个钱,但情意却是无价的。”她接过手,道,“奚哥哥,我明天就要回宫了,以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你自己要保重。”说完提着灯笼慢慢离去,随着灯光融入在漫长漆黑的走廊尽头。
奚我后怔怔地望着她,感到她异于平常的讲话方式和行为举止,心中不免后怕。
也许她也已经察觉到,爱情中背叛的气息了吧。
女人的直觉一向很敏锐,尤其是对她们的另一半。
想到这儿,奚我后却并没有去追,他不想挽回,不想解释,也不想道歉,但愿如此便能让一切结束在无声无息之中。
女人衣衫狼狈地蜷缩在一角,她是躲在装菜篓的大车里混出来的。听人说今天是中秋,她盯着那轮玉盘发呆,然后便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来上官家。
她记得那一年那一天,也是中秋之夜,那是她第一次遇见他,那个令她一见便如同着了迷一样,魂不守舍的男子。那时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见了他,便暗自下决心,此生非他不嫁。
她是公主,她想嫁的又怎么会嫁不了?
门被打开,太君和清明玉走了进去,在她面前站住。
“寒公主。”
寒公主,那是她年少没有封号时候的称呼,至今已经没有几个人会这么叫她了。
她欣喜地抬起头,一瞬间眸光却暗淡了下来。但下一秒,她又惊异了起来。
“你,回来了?”她有些颤抖,畏惧地缩了缩。
“你早知道我会回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啊。”低调的男性嗓音,平静无澜,却带着份沉重的压迫感。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黑影投在她的身上,给她的脸上增添了一分阴霾。“怎么了,你怕了,后悔了吗?”
她抱紧手臂,摇摇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他道,“承欢是你的女儿吗?”
“你这是什么话!承欢不是我的女儿那是谁的女儿!”她突然嘶叫起来,眼神变得恐怖无助。
“谁都不能来跟我抢女儿!”说着就要爬起来向门外冲去。
清明玉一把制住她的手腕,直觉脉搏紊乱,他皱眉道:“疯得不清,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他将她推倒在地,转身对太君道,“等我治好她,把该知道的问清楚了再杀也不迟。”
太君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漠得能够杀死人。只见她微微一点头,然后便走了出去。
世上有种爱叫“爱屋及乌”,但世上更有种恨,叫“因爱生恨”。母子之爱,手足之爱,男女之爱,当所有的爱在同一时间爆发,那便不是爱,而是斗争,是错综复杂的纠葛,是几世轮回和周而复始的仇恨。
那恨如活火一般长在心头,由日复一日积累的怨气供养着,爱得深,恨得也就越深。
上官老太太对阮华公主至多只是迁怒,然而连迁怒之人都要如此对待,可想而知她对原罪之人该是怎样的情感。
如不千刀万剐之,誓要与其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