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上官可人便在厨房忙活着。堂堂一个大少爷亲自入厨房,弄得他们这些下人都难做。问他要什么,尽管做给他便是,但他都婉言谢绝了。
“少爷,您有什么需要,只说一声便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呢?”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他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太君的贴身侍婢上官家的管家婆沈娘。只见她一脸不满地对厨房里的下人斥责道:“发给你们工钱就是这么干活的吗?瞧瞧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还不过来帮少爷?”
上官可人放下手里的东西,道:“没关系,只是近日嘴馋,府里的人弄不出我喜欢的味道。”他顿了顿,嘱咐旁人道,“这粥再用慢火炖一盏茶的功夫便送去我那吧。”说完,施施然离开了。
他知道沈娘一定是收到下人的消息才会把他逮个正着的。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万一让祖母知道他私自收留了个来历不明的人,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上官家的作风一向是小心谨慎,若祖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断然不会允许她留下。
其实想来也觉得好笑,不过是照顾一个陌生人,需要他亲力亲为吗?他叹了声,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脸。
承欢被约束在风华园,出去不得。除了无盐偶尔来找她,实在没什么有趣的事。此刻她有气无力地趴在树荫下的石桌上,饥肠辘辘却又不敢出去。
一缕清香飘进来,成功地刺激到了她的肠胃。她一跃而起,却见上官可人端着碗筷走了过来。
“可人,好香好香!是什么好东西?”她惊喜地望着他。
见她如此大反应,上官可人反倒有点不自在了。
“是红枣桂圆粥。你失血过多,吃这个可以补血安神。”
承欢吞了吞口水,巴巴地拿起碗来往嘴边送,一面发出轻微的“咂吧”声,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让人看了都跟着眼馋。
上官可人静坐在一边,观赏着她的吃相,不语。从来都只是自己想吃才动手做的,没有人有机会品尝他的手艺。如今这个女子,看上去吃得还挺欢的。他的心里平添了几分慰藉。
“啊……”她放下碗,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原来肚子饿的时候真是会饥不择食啊!”
上官可人原本平静的脸忽然沉了下去。自然,承欢是看不到的。但他冰冷彻骨的话却叫她委实打了个寒颤。
“你说什么?”
他的眼里有寒光射出,承欢吓了跳,忙补救说:“我的意思是,我从前都不喜欢吃枣子的。凡是用枣子做的糕点,有枣子做辅料的汤粥,我都一概不吃。”
他依旧不语,只是目光变得不信任。
承欢于是决定继续解释,直到他满意为止。
“我有枣子恐惧症,小时候吃枣子不小心把核吞下去了,卡在喉咙里,差点死掉。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枣子了。”她笑了笑,“可是,你这个红枣桂圆粥真的好味道啊,居然就这么帮我克服了我的童年阴影!上官家果真连厨师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啊。”
上官可人瞬间收回凌厉的目光,淡淡地,低低地道:“这是我做的。”
“你?!”承欢无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还会煮粥?”她满脸的难以置信,口气中尽是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对她的惊讶表现得很不屑,“在山上的时候经常是我自己动手弄吃的。”
“山上?你修养的地方吗?”
“嗯。”
“真厉害,那你还会做什么?”
“用枣子入药、入食,这些……”
“你的手真巧。”
“……”
“那你会不会做全鱼宴,还有茶花糕,我最喜欢吃茶花糕了……”
“别跟我提茶花。”
“为什么?”
“麻烦!”
“嗯?什么麻烦?”
“女人麻烦!”
……
就这样承欢对着上官可人喋喋不休了一上午,两人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贯彻始终,从上官可人的初生遭遇讲到拜师学艺,从安阜山的枣树林讲到他如今庭院中的两棵枣树……
“你说的那个安阜山,好像是个不错的地方嘛。我小时候一直都想着要走出京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如下次你带我去那里玩?”
“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如今离开了,却没有半点留恋。”上官可人淡淡地说着。
“为什么?”她被他的话楞了下。
“我在山上有一帮同甘不共苦的师兄弟,有一个心狠手辣的师父,学了几十年我自己都厌恶到要死的本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无一不学。”
承欢吃吃地听着,不解地问:“你刚还说,那里有家的感觉。”既然是家,又怎会如他所说,那样的师兄弟,那样的师父呢?
“家?”上官可人笑了声,道:“自我有记忆开始,便是在安阜山生活的了。那里有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成年,一切与我有关的故事都在那里发生。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喜怒哀乐。那是一种归属感,你明白吗?然而这一切并不代表我喜欢那里,我留恋那里。回到这里,我依然没有失去什么。”
承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么,你的师父对你不好么?他这么苦心地医治你,应该是很疼你才对啊。”
上官可人摇摇头,道:“这些我不想说了。”
“哦。”承欢很识相地缄默,开始转移话题。刚才的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石头压着般苦闷难受。听他说出那些压抑在心底的事,还有从他眼里流出来的忧郁,简直能够杀死人。
她知道当今皇上的内定王妃司马楚儿正寄居在上官府。但那司马楚儿到了上官可人的口中,却被无情地冠以“麻烦”的头衔。原因是,上官可人觉得她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知道自己对茶花过敏还不知道回避,到头来又要叫他来救,怎一个麻烦了得。承欢听到从他口里说出埋怨的话,反倒觉得他是个无比可爱的人了。
“那我呢,你每天照顾着我,也觉得麻烦吗?”她有意刁难地问。
上官可人一愣,喃喃开口道:“我觉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比她更烦。”
承欢顿时语塞。而此时站在外面的上官无盐听到他们俩刚刚的对话,直觉遇到了件无比恐怖的事。这上官可人也会开玩笑??
他迈开步子轻巧地越到他们面前坐下,吓得承欢惊呼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吓人的?”承欢啐了他一句。
“见你们聊得投机,没好意思出声。”他酸溜溜地道。
“你今天来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吗?”承欢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其实她是很想跟他去“逛窑子”的,可是不幸地被上官可人扼杀在摇篮里了。
无盐瞥了他一眼,提醒道:“就知道玩。你的伤好了么?”
承欢抚了抚额头,咕哝道:“还有些许头晕,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但是喝了可人煮的粥已经好多了呢。可人哦?”她嬉皮笑脸,表情甚是谄媚。真是善于抓住每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无盐鄙夷地“嗤”了声,道:“可人可人,你什么时候同他黏上的。”
承欢白了他一眼,道:“这个叫做志趣相投,您老人家是不会懂的。”
无盐漠然,转头对可人道:“走吧,今日南面的锦缎出了些问题,李二总管叫我们去呢。”
可人起了身,顾了承欢一眼,遂同无盐一同去了。
李归成在账房中坐着,旁边有一叠文书。他拿起最上面的那封盖了红印的信件,交给上官可人。上官无盐瞟到信上的印鉴是祥云的图案,他知道那是上官家的绸缎总庄云千尺的标记。
“大总管今晨来信说,无桐那边的锦缎出了岔子。本来应该是绣金底红纹的百花图案,但是偏偏绣成了红底金花的样子。”李归成叹了口气,“我们云千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失误,现在人家那边催着要货,我们必须要有个人出来处理这件事。”
他站起身,道:“老太君说了,这件事就交由你们俩其中一人去做,你们谁愿意去?”
上官可人和上官无盐自然都明白,这是祖母有意要考验他们,于他们而言,是一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上官可人不语,实则他对这种事并不上心。但他没想到,上官无盐居然会在这时开口说:“二总管,我看不如就由可人去吧。我在家呆惯了,也不愿意出远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能叫可人熟悉一下我们在无桐的纺织业。”
李归成听后,问上官可人:“大少爷,你觉得呢?”
上官可人沉默了下,道:“我去。”
信上说,这次的主顾是相思楼在无桐的分店。他们要求一个月之内给他们十二匹金底红纹的丝绸用以制衣。每匹都是不同的图案,分别是以牡丹,ju花,青莲,丹桂,芍药,梅花,白兰,红杏,海棠,山茶,水仙,杜鹃为题。而现在还剩下五天的时间,这十二匹布加工的要求又是相当的严苛,云千尺的人恐怕没有能力再赶工补救了。
“少爷,是不是现在就收拾东西启程去无桐?”奚我后问。
“不需要,明天再走也不迟。”
“可是京城到无桐最快也要一天的路程啊。”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的话,很可能影响到云千尺乃至上官家的商誉。上官可人如此淡定,让他禁不住担忧起来。
上官可人依旧平静无波地回答:“水路的话半天都不需要。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傍晚,上官家的家宴散后,老太君留住了上官可人。
“祖母有什么吩咐?”
太君将手摸上上官可人的面具,轻颤着叹了口气,道:“可人,你在外这么些年,祖母一直都没能好好照顾你,心里总是想着该怎样补偿于你。”
“祖母……”
“这上官家的一切,都是祖母留给你的。”她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声音中少了慈祥,却多了深沉,“你切勿让祖母失望。”
上官可人木然良久,忘记了给予回答。
在走回风华园的路上,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
“谁?”
“是我。”纤细曼妙的身影走了出来,来到他的面前站定。
“司马楚儿?”
“正是。”司马楚儿微微一笑。
“你拦着我的路是何意?”上官可人问。
司马楚儿道:“是来报恩的。”她轻声细语地道,“承蒙上次公子搭救,今天听闻公子要前往无桐处理事务,我想我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上官可人明白了她的来意,一笑置之,“上次本不是我想多事,只是我的茶花伤了你,我不好不理,谈不上什么恩惠。”说完便要走,却被她拉住。
“公子若不给我机会报答,我于心不安。再者若楚儿能替公子赶完那批货,于上官家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两全其美吗?”这女子死心眼儿似的认定了报恩,叫上官可人哭笑不得。他确实是见识过她非凡的技艺,但是用剩下的几天时间去赶出十二匹制作考究的刺绣,恐怕还是难如登天呢。
“你不用说了。这是我上官家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况且你是上官家的贵宾,皇上未来的妃子,若私自离开,这后果我可是承担不起的。”
司马楚儿暗暗咬紧了嘴唇,看着上官可人不留余地地回绝,渐渐隐没在她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