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幸而,此时,本就不我多嘴的时候。
小指就这么凭空站到了门槛外头,屋内的灯火照不清她的脸容,我无法分辨出,她是喜是悲?
皇帝的脸色却极平和,他看着她,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她的屋子,她站在自己屋子的门口,却被问着:“你怎么又回来了?”
但此时,只怕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合的问题。
连我,也很想问她,为何,闹得如此之大跑出去后,她竟回转来了?
小指凝视他,却反问:“你怎么来了?”
皇帝微笑:“人去楼空,触景生情。朕是来自讨无趣一番。”
小指轻笑:“原来如此,那我这一回来,倒让你无处生情了。”
说着便迈过门槛,款款走进屋子,拿起了她的笛子,摩挲了一遍,放在唇边,横笛吹奏。
那是方才皇帝弹的曲子,小指用笛子吹来,却另有韵味。
这两人眉目传情,我自觉自己多余,可惜双足似被钉在了地面,动惮不得。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自己身在梦境。
小指竟回来了,好端端在我的面前吹笛。而皇帝,他的手指拨弄着琴弦,与她的笛声相和。
这又比之前所听的独奏更加动人。
我已不知身在何处,这也变得毫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了。
小指的笛音哀婉,皇帝的琴声浑厚,两种声音融在一起,却似将世间美好的一切摊在了我的眼前。
春花、明月、清风、艳阳,我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被母亲温柔抱着的美好岁月,没有困顿迷惑惆怅心伤,有的,只是母亲恋爱的哄撮,心满意足的开怀。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美好,心底一切被勾起,又被抚平,妥帖,无恙,再无挂碍。
乐声过后,一片静谧。
皇帝坐在琴桌前,看着站在窗边的小指,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中的爱意。
自接到圣旨那****便心存疑惑,并未大婚的皇帝,为何巴巴地在大婚之前召小指入宫?
前朝旧例,皇帝只有在大婚之后三个月,才会册封妃子。本朝宫规皆照搬前朝,唯独到了小指这里,皇帝却忽然说本朝就该有本朝的规矩,便将这条旧例取消。
这般为抬高小指入宫后的身份而扫除障碍,我始终不能想通,是要向一直被冷落打压的爵爷示恩?还是要与他的亲身母亲太后争锋?
之前先生与爵爷闲聊时,我也曾听他说起过,庞太后早已内定了自己在宫中抚养长大的侄女庞珈姿作未来的皇后。
但皇帝却一直担忧庞家因此再次成了气候,重蹈当年庞欢权倾朝堂,先帝龙椅不稳的覆辙,迟迟不肯点头同意。
我因此推测,或许皇帝是要与太后抗衡,才会特意召小指入宫,封为德妃。毕竟小指代表的,是当年替先皇除去庞家势力,因将庞太后亲弟庞欢定成死罪,而与庞家结仇的爵爷。
抬举小指,便是变相向太后表明他的立场。
谁知,我竟是全想错了。
事情如此简单,只要亲眼看到皇帝这般脉脉含情看着小指的样子,谁都会懂得,他下诏的决心。
而小指,她望着皇帝的眼中,似有千山万水,又似是空无一物。
我猜度着此时此刻,是否应该悄悄溜走。
却忽然听皇帝带着笑问道:“朕虽然明知不该问你,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终于回来,是因为舍不得朕,还是因为舍不得别人?”
皇帝的五官极其俊美,但他此刻面上的笑,却令人心生凉意。
小指将笛子套上锦套,放回原处。这才轻盈转身,对着皇帝探究的眼神,轻声问:“你说呢?”
皇帝轻轻摇头:“我不想说,我要听你说。”
小指走到琴桌前,手指在琴弦上清扫,划出如流水般的乐音。
皇帝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指。
两只交缠的手,在琴上,弹出了几个钝音。
我说不出心中的滋味,但我的疑窦渐生。这样的两人,绝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仅仅在一年前,匆匆在府里的花园中一见。
我自然记得,那一次的短暂相对,决不能令他们如此熟稔。
我如此肯定,乃是因为,那一次,我亦在场。
这座府邸曾习惯了迎接圣驾,但,那是先帝在世时候的事情。先帝宾天后,眼前这位皇帝,只来过这里一次。
那一次如今天一样,也是毫无前兆,不曾声张的暗访。
那时爵爷已被收走了手中的所有兵权,亦在朝中完全失势。两年时间里,他不曾获诏上殿议政一次,但,西南边境生变,皇帝忽然出现在爵爷的书房。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朱先生后来只对我说了四个字:“忘了今天。”
我却忘不了当时心中曾涌出的些许期许——盼着新皇帝能就此放下对爵爷的怨恨。
而朱先生所说的那四个字,仿佛只对皇帝生效。由始至终,世人从不曾被告知,西南之乱顺利平息,亦有爵爷的功劳。
皇帝依旧是冰冷无情的象征,他对爵爷的打压,从不曾有一丝放松。
爵爷也毫无在意似,继续过着他有爵无职的半软禁的日子。
谁也未曾想到,当日皇帝走出爵爷书房时在回廊中偶见小指的那一面,会生出今日的波澜事端。
谁能想得到?
皇帝那初见小指时的神情,除了些许讶异,看不出任何其他的迹象。而讶异,那是自然的。爵爷并未续弦,府中忽然出现个如花美眷,皇帝自然会觉奇怪。
至于小指,直到今日我才忽然想起,很少在去外院的她,为何偏在那一刻,走到了皇帝跟前?
现下,他们双手交叠,眉眼间若有似无,波澜暗涌。
小指终于将手自皇帝的手中抽了出来,皇帝包拢着的双手一空,呆了一下,皱着眉,转头看着站到他一步之外的小指。
小指将手藏于背后,但双目,却与皇帝视线交接。
皇帝轻轻地扫过琴弦,目光却绝不偏离,琴声如水银泄地,淙淙蜿蜒,荡漾缠绵,似是在说他的心事,如怨如痴。
小指的眉微蹙,我不知道她神色间一掠而过的那种东西,是否可以称为感伤?
她一直凝视着皇帝,我相信她的某一些屏障在那一刻是被融化了的。她忽然走近琴桌,俯身,放上一只手,与皇帝一起拨弄琴弦。
这一次,他们在琴上一同合奏,我知道这阙曲子,朱先生对我讲解过,这乃是《流水》。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千古知音。她忽然以这样的琴音相和,便是我这样的局外之人,也颇有些了然。
何况皇帝,他已是喜形于色。
这一定是梦,只有在梦里,才会有如此完美的结局。
而现实,冰冷无情,只有抗旨逃婚的孤女与被她抛在了身后的满府无辜。
梦真的越做越热闹,我还看见了爵爷。
爵爷背着手,站在小指方才出现时站立的地方。他的直愣愣看着皇帝与小指,嘴角噙了一丝自嘲的苦笑。
皇帝在目光与爵爷接触的一刹那,便替自己套上了面具,凛然不可侵犯。
而小指,只是略微将头低垂了些,散落下的刘海,恰好遮住了她的双眼。
爵爷向皇帝跪拜行礼,我希望只有我看得出他行止的滞涩。
皇帝受了礼,不冷不热请爵爷起身。静默了片刻,方才说:“今夜月色不错,索性,叫上朱先生饮酒赏月,岂不美哉?”
他并未抬高声音,只轻声说了句:“去把朱先生请来。”
院子外头,便有低低的回答:“遵旨。”
我猜想,这便是将朱先生自天牢里必死的泥潭中捞了出来。
这个梦真美,如此心想事成。
朱先生不必死了,爵爷居然能与皇帝把酒言欢,小指回来了,看她的样子是再不会出走了。
那么这座府邸,又可以安安静静过它自己的日子了,我,也可以安安静静过我的日子了?
但是爵爷开口,字字千斤,字字忤逆:“皇上且缓一缓,臣想请问皇上,今日与小指相见,可曾当面问过她,入宫为妃,可合她自己的心意?”
皇帝与小指都楞在当场,而爵爷,问得大胆:“皇上可知小指乃是孤女,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婚姻大事,除了她自己拿主意,并无旁人可以替她定夺。
皇上乃是圣德之君,自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故此,臣斗胆请皇上就在此地当面求亲。”
当面求亲?
我当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定还是在梦里,梦里才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自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女子的命运,更如浮萍飘絮,哪里由得自己做主?
皇帝既然早已下诏,那么,小指自己的主意,又怎还算得主意?
我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局面,作一个置身事外却偏偏生死攸关的旁观者,便是在梦中,亦足够忐忑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