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走,爵爷便背着双手离去。留下了我同小指,相对无言。
诗情进来,一脸平静地回禀我,说那些被皇帝的侍卫关在西厢房里的丫鬟们,可要放了出来?
那些小丫鬟们一脸茫然却又惊喜交集地跪倒在小指跟前,她们的如释重负,与我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们,宛若看到自己。心里许多不快与愤懑,令我根本无法同小指好声好气说话。只得强自忍耐着,推说累了,回自己院子歇下。
我院中的丫鬟们一见我便迎过来,脸上都是灰败的神色。整日不见我,也许是以为我丢下了她们私逃了?或是,因为死期越来越近,而我,无所作为?
我只向她们说:“莫姑娘回来了。你们谁都不许去吵着她。”
便带着无数疑团,倒头大睡。
在我熟睡之时,朱先生已从天牢里出来。醒来后我才知道,他一回府就径直去了爵爷的书房,与爵爷聊了许久,才回他的西风斋歇息。
我于是迫不及待去看他。
他已起身,正站在回廊上逗弄他的鹦哥,一派清闲安逸。看到我,忍不住挑起了眉,嘴角含一个笑。
我走过去,给他看食盒里的那盏燕窝粥。他闻着香气,又笑了,露出他洁白的牙齿,晃得我也忍不住翘起嘴角。
他的鹦哥活泼地叫:“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草长莺飞,家常话语,好端端的先生,都让我欢喜。
他带我到屋中坐下,饿极了似,端起燕窝粥,吃一口,就忙不迭叹一声:“好香甜。”
想必在牢狱中饿狠了,昨夜回府也未曾吃上什么。他吃得又快又干净。
我忍不住替他心酸,吩咐他身边的书童雨墨,再去厨房给先生端些点心来用。
他拍着肚子,抬着脸,满足地婉拒:“好饱了。”
我摇摇头,作我素日多嘴唠叨管家婆的样子,拿出威势来:“那也要多吃些。”
先生一向喜欢取笑我小小年纪偏要装老成的样子,此刻,却凑着趣,缩一下颈,唯唯诺诺:“是是是,小的遵命,遵命。”
正欢笑时,我看到先生的脸色略呆了一下,回过头看去,却原来,小指来了。
我心中对她的芥蒂,不是睡一觉便能释怀的。故此见了她,我竟说不出话来。
小指穿着素净的家常衣衫,不着脂粉,脸色却更显干净晶莹。她身后仍如往日一样,跟着诗情。
她以前也是这样来寻先生说话谈天,但今日,这般情形落在我眼里,却带着几分诡异。经过这么翻天覆地的一场大祸,她如何可以云淡风轻,宛若从未有过的样子,淡然微笑?
我发现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但我怕她。
她手里捏着我的命。
权势是什么东西?我以前以为那只是门前的络绎不绝的车马,或者是一张张有求于人的卑微的脸。这些,当年爵爷还是忠义王爷的时候,我也见过许多,从不稀罕。
是,我当然知道,除开这些,权势之所以令人追逐一生********,绝不仅仅是那些阿谀奉承车马喧闹,而是,因为它可以令人超然于世,驾驭众生。
但,知道与切身体会中间隔着如此深的鸿沟,没有在生死间打过一次转,我绝不会如此体验至深。
而今,我怕极了会死,我怕极了小指,我怕极了自己的命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
小指的行止一如往常,在她身上,绝看不出这几天与之前无数个日子,有何不同。她淡淡地笑,招呼我与朱先生,仿佛朱先生从未被关入天牢,仿佛我们从未被死亡的阴影笼罩过。
她身后的诗情从容将食盒放在了屋内的桌上。我不禁看她一眼,这丫鬟的镇定功夫是得了小指的真传,小指将自己藏在冷淡的外表之下,而她,是用一张天真的脸,遮掩一切。
小指微笑,向我们说:“我做了些桂花糕,拿来给先生尝尝。”
又看着我,抿嘴:“先去的姐姐那里,姐姐不在,还以为您是去了书房,谁知道姐姐竟是在这儿。”
我听见自己说:“姑娘费心了,昨夜睡得可好?姑娘做的糕一向香甜,就是太劳累姑娘了。”
我痛恨我的舌头,我痛恨我的虚伪。
我想说的明明是:“先生差点儿替你走了一趟鬼门关,就拿这些桂花糕打发他?”
但是我继续勉力调动脸上的肌肉,勉励客套,闲话家常。
朱先生没说话,神情自然地拈起一块糕,慢慢送进嘴里。先生一向不喜身边留太多伺候的人,雨墨去了厨房,我便趁机站起身来,借口去沏茶,避开小指。
当我端着茶盘回来时,小指已经离开。
只留下那一食盒的桂花糕,还有对着桂花糕若有所思的先生。
先生出神地看着我,眼中带着我陌生的东西。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将茶碗端起,遮住了脸。
屋中的空气渐渐凝固,我感觉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那是因为先生的脸上带着那种表情,我品了很久才确定,那的确是怀疑,不可置信。
我只觉手脚冰凉,并且,四肢无力。
先生什么都未做,我却,如被拷问了千百遍。
心中的痛,弥漫全身。每一寸肌肤,都似被烈火灼烧。
我的手松开,滚烫的茶泼到了腿上,茶盏落地,发出了脆响,我压抑着叫了一声,虽然很轻,但,呼出了我所有的痛楚。
先生如梦初醒,急忙寻烫伤药给我,又叫人去找软兜与我的贴身丫鬟过来。
我摆着手请他不要张罗,场面如此慌乱,但我心中,一片安宁。
长出一口气。
先生还在团团转,一叠声问我可痛,我只轻轻问:“小指她对您说了什么?先生,您在怪我什么?”
仿佛我是念了个咒语,先生骤然停了下来,僵立着,犹豫着,看我。
我令冲进屋来的人都退出去,抬着脸,看先生。
“昨夜皇帝来了,您知道么?”
先生点头。
“于是小指也回来了。”
先生摇头:“不,她并不知道他会来。”
我笑一笑:“您觉得她不知道?”
先生点头。
“好吧,不管如何,她与皇帝说好了,她不会作妃子,但她愿意嫁给皇帝。这您也知道了吧?”
先生点头。
我再笑一笑:“皇帝走的时候要她等他,这您也知道了吧?”
先生闭上眼,不置可否。
我在先生面前,向来比对爵爷还要畅所欲言:“先生,我的好先生,我们都被她利用了。她哪里是不愿入宫,她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入宫为后。她欲擒故纵,拿我们满府人的性命当儿戏,就为了她一个人的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们何苦为了她,抛了自己的性命?若真为了她这种人去死了,我都不知到了下面如何向孟眉姐姐交代。”
先生温和地看我:“烟儿,你从来不需要担心这一点。她回来,便是为了救我们。”
我不信:“可我去求她,她连见都不愿见我。若她愿意救我们,又为何不干脆随我一起回来?”
先生的声音带着苍凉:“但是烟儿,你可曾想过,用小指的未来换回的命,并不如你想象中珍贵,你的日子,也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好过。”
我垂了头不敢看先生,虽然我自觉为了挽救满府的性命这样做并没有错。
但,我不敢看他,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低声问他:“爵爷,也知道我去寻她了么?”
朱先生的手放在我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却不做声。
我忍不住,眼中流下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委屈心酸,我不明白自己。
我好象跌进了深渊里刚刚爬出生天,又一脚没踩实落下悬崖。我无助,不知道如何为自己开脱,不知道如何面对此刻的一切。
朱先生长叹,终于说:“我不会告诉他,小指也不会。”
我松了一口气。
但他说下去:“可是他一定在你出府的那一刻便已知道。”
我的心慢慢变冷。
朱先生摇着头:“他不会怪你的,我了解他,也了解他是多么疼爱你。”
我咬着唇,无以回答。
先生却又失笑了,忽然说:“反过来一想,烟儿你这般不肯认命,不也是我们教的么?你也确实学了个十成十。”
他背着手,笑着,慢慢一步步,踱了出去。
我的眼前晃动而过,是孟眉的影子,我第一万次盼着她能活着,我没有办法作成她,我没学会作她。
我不懂得先生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得先生为何发笑。
我就这样痴痴坐着,任由丫鬟们进来大张旗鼓将我抬进软兜,抬回去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