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出了小指要出走,是那一日,杜晚晴忽然回来。
她是小指的女先生,当小指安顿下来后,由朱先生荐来的前朝宫人。听说也曾教导过他的妹妹,那个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的才女朱乐廖。
也许当日的爵爷便立下了决心要将这孤女教养成才?那时刚被他救下的苍白小女孩,细长的凤眼尚未长开,只有一抹孤傲倔强的神情令人难忘。
如今人人赞叹的晶莹的肌肤,细想起来,还是在晚晴来府之后,每日教她敷上秘制的细粉才日渐细腻白皙起来。而自晚晴来后,小指的言谈举止,亦是渐渐不凡,比之许多贵妇,更要端庄典雅。
但,我知道,除了这个,晚晴还送了更珍贵的礼物给小指。
那是一个夏日闷热的夜晚,辗转难眠的我抹着汗起身走出屋子到园子里乘凉。我没有惊动丫鬟们,悄然走到了荷花池边,缓缓摇着团扇,呆呆凝视眼前的满池荷花。远处蛙声,近处蝉鸣,偶尔一阵微风,送来些荷花的清香,于是我躁热的心,稍感清凉。
站立良久,睡意渐袭,我打了个哈欠,头不经意转向左边,却看见,池塘的荷花丛中,竟站着个人。
我掩着口,月光清亮地洒在荷花与荷叶间,也同样清亮地将那人映得如水中的仙女一般。
那是晚晴。
她本是站在一片荷叶上的,而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纵身越过池塘,轻轻巧巧落在地上。她仿佛正在与什么人说话,但,那是一片竹林,密密的竹叶,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在拿不定主意,是否继续留在这里看她,她忽然将身体一侧,似要让什么人从她身边走过。
自她身边走过的,是小指。
她站在池边,做了几个动作,常年伺候爵爷,我也知道,这是习武人在开始练习前常做的伸展肢体的预备式。
然后她纵身飞起,跃向池塘。她的起跳的身姿异常轻盈,但到了半空中,渐渐下坠,她于落下之际脚尖点在荷叶上,带起一串水花,随着她一起在空中翩然飞翔。
荷塘并不太宽,几个起跃,她便落地。只离我三尺远。
我庆幸自己是躲在树丛中,她不回头细看,绝看不到我。
她果然不曾发现我,自顾自整理被打湿的鞋袜,叹气,似是很不满意。
她随即又施展身法,跃去对岸。而我,悄悄地在那里看着,她一次次练习,间或会停下,大约是在听晚晴的指点。
那一夜,我满心的疑问,只是在琢磨:晚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要教小指这种功夫?
第二天我便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了爵爷。
自六年前爵爷的原配夫人孟眉去世,她身前视如亲妹的我,便自动接替她操心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这,自然包括他收养的孤女,还有,孤女的女先生。
爵爷并未如我估计的那样有所行动,事实上,他在听我说话时一言不发,在我说完后亦不发一言。
府中一切如常,女先生住在听湖居,小指住在琴音阁,我住在暖香园,我依旧时时去到女先生的听湖居,向她讨教针凿的手艺。
也每日去到琴音阁,探视小指起居。我虽然只是爵爷买回的丫鬟,却因孟眉的厚爱,成了这个府的半个女主人,更是孟眉临终时被寄予厚望要照顾好爵爷的人。
虽然爵爷不曾再说些什么,我却无法就此真的放下心头隐忧。
于是夏日的夜晚,更多了个失眠的理由。
直到一年前,晚晴向爵爷辞行,离府去四海游历,我才仿佛睡得踏实了一些。
她一走,小指便搬去了她的听湖居,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留恋师傅,所以希望住在师傅住过的地方,聊以安慰。
但,她走的那一夜,我才忽然警醒,听湖居,是本府后园最靠近围墙的地方。
那一日晚晴回来,却并不是自大门入府的——对她那样的身怀绝技的人来说,这世上的所有门扉,岂非都是笑话?
小指打发她的大丫鬟诗情过来请我过去时,我满心琢磨的只有如何打点小指入宫的各色所需,正在成堆锦缎中犹豫再三难以决断,哪曾想,一入听湖居,便见到了站在院中梨花树下的晚晴。
穿着月白色衣衫,只将满头黑发梳拢在脑后用银钗固定的晚晴向我微笑,我总是看不穿她看似亲切的笑意背后藏着的深意,就如我一直无法从她的样貌上看出她的年纪。
朱先生说她是前朝的宫人,前朝覆灭本朝新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可她的样子,却如春花初绽,娇嫩清新。是那些她秘制的香粉起的作用么?让时光在她身上不留痕迹,让她那被梨花映衬的粉脸,美若图画。
我亦回她一个久违不见倍感惊喜的笑脸。但,我心底如潮般喷涌而出的,却是不安与恐惧。
那日天色本就阴沉,厚厚的云顶在我的头上,几乎要将我压垮。
“她是来带小指走的。”这念头无缘无故在我脑中闪过,却浑似雷劈电闪,将我自己震得无法动弹。
我立刻走入屋中,小指好端端坐在她惯坐的榻上,正微微笑着,看牢我。
那黑漆漆的眼眸刻意藏住所有秘密,探究不出任何内心的波澜,我向她含笑点头,而她,一如往常起身见礼。
我环顾四周,就要入宫,她的房间自是略显凌乱的。许多的东西收拾成了包裹箱笼,幸而宫中赐下的那些绫罗首饰,都收在了我的屋里,不然,她这里只怕连舒服坐着说话的安静整齐地方都找不出来。
我慢慢镇定下来,这样的凌乱无法判定是要进宫还是要出走,但,晚晴的到来,绝不会是贺喜那般简单。
我看着仍在院中的晚晴,她背着手悠然在院中将一草一木细细品赏一过,这才回到屋中,对我微笑:“别来无恙。”
我颔首,回了她一句,又故意说:“幸得先生调教,小指才能入宫侍奉圣驾,说来,本该是早早将喜讯报与先生才对。只是苦于先生云游四方,不通音讯,幸好今日先生您及时赶回来了,没有误了日子。”
她笑起来:“妹妹说话好酸,孩子们自有自己的福分,入宫也是她自己的姻缘,我正好就在附近,知道消息便来看看她。”
我留神看小指,她微笑,并无小女儿的一听说起婚姻大事时便故作的娇羞腼腆。
其实,她几乎是以听别人故事的姿态坐在她自己为了入宫显得凌乱的屋中。
我又看着晚晴:“先生这次来,正可喝杯喜酒。”
晚晴摇手:“我还有事,今日来瞧瞧她,同她说说话,这便要走。”
我闻言细看小指,久别重逢的先生说这就要走,她却毫无眷恋挽留之意。
我故意说:“何必如此匆忙?小指这一入宫,以后再见就难了,还是趁着现在她在家,多盘桓几日。
何况宫中规矩大,您虽出身自前朝,但本朝宫规大多依着前朝旧例,您何不趁着这几天多教导她些?
您也知道,宫中虽有教习嬷嬷来教她规矩,但要论教得周全,让人放心,除了您,还有谁呢?她学懂了宫中的规矩,也免得她在宫中做出些不合体统的事来,不免被人笑话。”
晚晴转过头去,看着小指,微微一笑,笃定说:“妹妹你放心,我教出来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她笑话人家的,人家,哪有资格笑她?”
小指听了她师傅的话,只是微微垂首,并无得色。但,我的心,恍惚间,又回到从前。
当年孟眉怀着孩子时,在背人处亦对我说过相似的话,我记得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摸着肚子说:“真希望这是个女娃娃,长得像我,能堵了悠悠众口,让那些爱嚼舌根的,再没脸说那些笑话我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小指,看着她不动声色的苍白的脸。那张脸上倔强的神色,同孟眉的,一起在我脑中晃动,重合……
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想起多年前孟眉的决绝。
想起自接到入宫圣旨后,小指眼中的冷静。
想起原来我竟是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将未来岁月,丢掷在凶险难测的**?
我心中无尽的恐惧,只有一个念头,晚晴眼中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笑话的小指,只怕,她是真的要走了!
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