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陈设简朴寒酸,与那个萧条的院子极为相称,与皇帝的尊贵身份,天壤之别。
桌上只得一盏灯,皇帝便坐在孤灯下,白色锦袍于昏黄烛光里,带些困顿的黯淡。
灯光将他端坐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个长长的影子里,是坐于他后侧的小指。
见到我,小指便站起身,迎着我,将正跪倒行礼的我亲手搀起。端详我,低声问:“姐姐身体可大好了?”
虽然是奉了太后之命住在京郊的庵里,但是显然,她并不曾与世隔绝。
她自袖中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这千年人参,要论固本培元,补气安神,那是最好的。姐姐大病初愈,正该用它来调理身体。”
千年的人参极其难得,但自然难不倒皇帝的女人。我偷眼打量皇帝,他面色平和,只看着小指,目光温柔。
我低了头,推却:“这参太贵重了,我福浅命薄,受不起。”
皇帝开口,一副命令的口气:“这是朕命小指赏你的,朕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
我只得再次跪下,谢恩赏。
皇帝挥手令我起身,看了我一阵:“好一阵子不见,朕听说你病了?还听说你家主子派人进京,将朕从湖州特意召来,正等着入太医院的赵良栋给请到江城来给你瞧病了?”
我不小心对上他的眼,即便是那般昏暗的境地,他目光凌厉,依旧闪得我如被雷击,心头猛跳。
忙低头敛目,暗自琢磨,想不到为了我,爵爷竟是连皇帝特召等着入宫的名医都抢了过来。
我大着胆子回话:“爵爷爱护奴婢,见奴婢命在旦夕,这才派人回京延庆良医。但也是皇上宽宏大量,宅心仁厚,赵先生才能出京到江城来救奴婢。非烟这条命,是爵爷赐的,更是皇上赐的。”
皇帝冷哼一声“牙尖嘴利”,却不再多说什么。
小指对我微笑:“请姐姐来,本是想着与姐姐多日不见,又听说姐姐病了,实在挂念,于是就求了他,将你请来,一起吃碗元宵。”
我目视她,见她说到皇帝时,眼波流转,有娇羞,亦有亲昵。
而皇帝,见她提到了自己,也不由看她一眼,两人目光接触,倒颇有些当日孟眉与爵爷相处时的甜蜜。
我只觉得惊讶,不知这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将小指当日对着皇帝时的矜持,变成了如今的情深款款。
小指又转头看我,微笑着说:“皇上微服出宫,本不想惊动爵爷。因此原是打算将姐姐接来私下会面,小指就不回府去拜见爵爷。
但转念一想,小指蒙爵爷收留才有今日,到了江城却过门不入,于情于理,都难心安。因此我们又觉得,还是我随姐姐一同回去住上几日更为妥当。
不如,我们此刻便回去,倒还来得及请爵爷与先生尝尝我亲手做的元宵。”
急急忙忙将我召来,原是说请我吃元宵。到了此处,又急急忙忙拖着我回去,又说,是要请爵爷先生一起吃元宵。
我怔怔看着小指,不知道她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
皇帝忽然站起,拂一下衣袖:“不早了,要去便早些去。朕也要休息了。”
小指便点头,向他施礼辞行。
我不敢如小指般大胆,连忙跪下行礼,却听得皇帝带些不经意地问我:“晚上带你看烟火的俊俏小伙子,便是孟眉的弟弟?”
我楞一下,才点头:“回万岁的话,正是。”
皇帝便笑起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起看烟火时,可许下了什么心愿?说给朕听,朕替你完了心愿。”
我的头垂得更低:“回万岁的话,非烟从无非分之想。”
皇帝笑得欢畅:“哦?”
我深觉皇帝的笑声里带着许多调侃嘲讽,便低下头,装作不懂。
皇帝仿佛对孟广很有兴趣,又问起他:“颜震旭多年在外,小舅子的功夫却很不错,你可知道他是跟谁学的?”
孟广功夫不错我是知道的,不然又怎么能考中了武举人?
但他的师傅是谁,我却从未听说。
我只能答道:“不清楚,他未曾对我说起过。”
皇帝又问:“也许他同颜震旭是同一个师傅?颜震旭的师父是谁,你伺候他多年,这总应该知道吧。”
我本想如实回答,又忽然想起提到石先生当年死因时孟老夫人欲言又止的神情,话到嘴边,改了口:“爵爷从来不曾说起过,奴婢实在不知。”
皇帝便挥手:“一问三不知,下去吧。”
我不用抬头,便能想象他那一脸不满的样子,暗自叹口气,纳闷他是从何处知道孟广的身手不错,又为何要追问爵爷师承?
圣意难测,我也不想费心去测,站起身来随着小指往外走。
我们只走了一步,皇帝又对着小指的背影说:“这里不错,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朕决心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你说可好?”
小指便猛然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担忧:“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皇帝也在看她,眼神里,带着倔强的寒光,抿着嘴说:“朕决意留下,好将此地,看个分明。”
我搞不懂他们二人耍的花枪。
但却能感受到,此时此地,便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
僵持片刻,小指终于垂下头,转身向里走,低语:“那我留下。”
皇帝拦她:“不,朕一个人更好些。”
他伸出手,我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四道淤痕,仿佛是被谁抓过。
谁会对九五至尊的皇帝动粗?
那一掠而过的疑惑,却被海公公低声的回禀打断。
毕竟是皇帝的亲信太监,连回禀时的语气声调,亦拿捏得当。隔门而听,那声音恰好可以入耳,却不会传得更远。
我听到他说:“朱霆君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