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孟眉难产死去的那天,我便知道,繁花似锦的好日子已被无情打乱。未来岁月,我会面对许多的变故。
但我没想到,会迎来小指。
我做了许多准备,自以为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但至今,我只看到可笑的自己的可笑的挣扎。我似是被关在笼中的老鼠,上蹿下跳出尽全力,却咬不断砸不烂命运的桎梏,若我是看客,也许我也会忍不住对着这丑老鼠的丑态哈哈大笑。
丑娘——若没有孟眉,我一定顶着这个名字,直到死去。
我无法忘记十岁那年随着牙婆走上那艘命运之船时,来自头顶的嘲笑:“这就是你许给我的多饶的那个?你是不想明年跟我们做生意了?丑成这样的货色你也敢往我们万秀园送?”
我尽量将自己缩成更不起眼的一团,但,我的脸被人用力扳起,我的丑,在阳光下暴露无遗。我听着牙婆慌张的回话:“唉呀,您别生气,这孩子是丑了点,可您看看,她手脚都全,不聋不哑,怎么也能值个一二两银子呢。”
“一二两银子的能长成这样?!你这老货也太糊弄人!这种东西要是让客人见了,败坏了爷们玩乐的兴致砸了我们京城第一妓院的招牌,你担得起么你?得,这白饶的货您还是自己带回去慢慢供着吧,爷算是看透你了,跟你打交道,那是一点儿便宜都占不上。”
“唉呀,我老婆子哪敢糊弄您啊!我是替您想,这丑娘别看她丑,她倒也识文断字,针线活又特别出众,人也机灵懂事,虽说长得寒碜了点儿,但进了京城您只要别让她上前头去见人,再不会碍事的。更何况这一路回京,千里迢迢的,路上也艰辛,有她在,这十二位姑娘一路上也有个使唤人了,岂不是周全?”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好吧,那就让她上来。不过我告诉你,下回再跟你做买卖,你可得把这丑东西一路上的茶饭钱给我饶了。”
于是我在骂骂咧咧中勉强上船,作为买十二个附赠的赠品,被推上了我的命运轨道。
快到京都,偏遇暴风雨,码头上看着巨大的船,到了江中不过是一片小小树叶,风雨大浪中说沉便沉。那十二位如花似玉的美女,最终没有一位活到了京城。而我,却紧紧抱着一块破木板,撑到了最后得救。
也许那时候我便该死去,但,恐怕连阎王爷都厌弃我这样的丑人,偏偏是我,活了下来。
但这一回,我悄悄站定,看着书房紧闭的门,暗暗思忖:“这一回,我还能抓得住另一块救命的木板么?”
在爵爷书房门前站了好久,我始终没有勇气叩门,但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爵爷站在了我面前,气势沉稳,面色平和。
他对我说:“进来吧。”
我于是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又发了会儿怔,才慢慢跨过门槛,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爵爷随意坐回书案前,看来他方才又在练字,摊开的纸上,墨迹仍未干透。
我想说话,但不知如何开口。在爵爷面前,我总是这样,纵有再多的主意,最后全部都只变成了三个字:“听他的。”
但这一回……我心里写着另外三个字:“不甘心。”
爵爷正看着我,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凝视,再没有当初被他注目时的慌乱与自卑。他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探究,他定是看破了我的欲言又止,终究行了个好,替我将心底的话一语道破:“一想到自己要为了小指而被砍头,你不甘心了?”
他的眼神温暖,透着亲切,我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流了两行泪。
我慢慢地说:“我替您不甘心,替朱先生不甘心,还替自己和满府的活人不甘心!”
他深深看我。
我再追了一句:“诗情方才告诉我,小指就在苍松庵。爵爷,看在先生的份上,看在满府一百多口子人的份上,我们还是去将她找回来吧。”
他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默默闭上了眼。我看着他的鬓角,他的鬓角,多了一根白发。
他良久才说:“烟儿,不要怨我。”
他依旧闭着眼,手指轻轻揉着额角,轻声说:“我是在带着你们去寻死。但是烟儿,如果把小指换成是你,我也一样会如此行事。”
我心头猛跳,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换了是府中的任何一位女子,若她不想被人强迫着成婚,我都会豁出一切让她如愿。”
我想,我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方才那一刹那的狂喜,钻透了我的痴望的心,只剩一个荒凉可笑的洞。
对曾经受过巨大伤害的爵爷来说,任何一个被强逼着上花轿的女子,都是他会用尽全力去保护的对象吧。
我知道当年他是怎样痛不欲生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孟眉被强逼着上了别人的花轿,不会不懂他说的意思。
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缘故了么?不是因为那位逃婚的女子是小指,而愿意豁出一切么?
爵爷是靠沙场血战才由无名小辈成为今日的爵爷。人命在他心里究竟如何换回胜算,没有人比他更懂。
小指穿上嫁衣时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爵爷匆忙离开时那个茫然的背影压得我透不过气。心里明明压着千斤的重石,但我尽力让自己笑得安详:“我懂了,我不怨你。”
他的眼中带着苍凉:“烟儿,我对不起你。”
我受不了那样的眼神,只有逃开。
我轻轻带上书房的门,拼命忍住眼泪。我在即将合拢的门缝里再看了一眼爵爷。
无人时,他缩在椅子中的佝偻身影软弱无力。仿佛任何人过去踢一脚,都能将他踢成岁末,踩到脚底。
我在电光石火间,替他做了决定。
我暗暗说:“不,我宁愿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再寻找求生的木板,我要力挽狂澜。
我毅然决然,昂首疾步往听湖居走去。
听湖居里一片凌乱。小指一走了之,留下了这满院的慌乱与心碎。
院子的主人走了,这院子却热闹非凡,花厅里的那些管事妈妈们将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的诗情围成一团。
我皱眉,进屋取了个铜盆和鸡毛掸子,用力拿掸子敲盆。
刺耳的声音将众人的嘈杂吵闹变成了寂静无声,我迎着那些惊诧的眼,大踏步过去拉起诗情,将她拖进正房,在疑问纷至沓来前甩上房门。
诗情的大眼睛呆呆看我,还未还神。我却已向她摊开手:“姑娘的绿玉簪呢?拿来!”
诗情打了个激灵,奔得东跌西撞,匆匆拉开小指妆台的抽屉,自妆盒最深处找出那根簪子。
绿色的玉簪,在簪子的末端,包着尖长银尾。我拿过簪子,手指抚过银尾,时光久远,早看不到当年的血痕,我叹口气,将簪子包在手帕中,吩咐诗情,随我在众人的一片不甘的沉默中走了出去。
向后一走,没有多远,便是花园的角门。此门无人出入,故此,我只安排了一个守门的老婆子。
末日将临,她大约无心守在这寂寞角落,我自门房里找出钥匙,亲自开了锁,带着诗情,走出了爵府。
出门便是一条小小的巷子。这条小巷的另一边,是常年空置的翰林府。故此这巷子幽深冷清,静得仿佛听得见人的心思。
步履匆匆逃也似出了巷子,我便觉眼前骤亮,竟是从冷清阴司走入了万丈红尘,一切繁华扑面袭来。
受不了那般的繁华扑面而袭,我忙不迭退后一步,缩回那寂静小巷。
要深呼吸多次,我才能开口令诗情原地等着,自己鼓足了勇气,去街边雇来一挂大车。带上诗情,令那一脸剽悍的车夫赶着车子,向城西疾驰而去。
我坐在车上,默默无语,根本无心拉起帘幕打量街景。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我正沿着小指给我划下的死路去求活。
我远不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我握着绿玉簪的手青筋暴起。
我一直想成为孟眉那般的人,我也曾以为自己能成为她那般的人。
可惜事到如今,我也明白了,我孟非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顾及太多,贪念太多。
我永远不会是第二个孟眉,既无她的刚烈,也无她的大义。
我忍不住落泪,为自己感到羞惭。但,我并不打算就此回头。
忠心与义气都有代价,我诚然付得起,但我还有更想交换的东西。
比如,几十年寿终正寝的红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