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探着问他:“你说,小指现在身在何处?是与我们一同被掳,关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还是被留在了县衙后院里,正在焦急地找我们?”
他不说话,但我仿佛听见他的呼吸加重了许多。
我并不相信连我都被抓来了,小指会被太太平平留在县衙后院里。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我一想到她那种祸事终于来临时的伤心了然的神情,便不由去想,她的心底,一定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皇帝在良久的沉默后忽然轻哼起那首小指最爱吹奏的曲子。
我不知道看起来威严庄重的先帝唱起小曲时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我身边这位皇帝,他拥有的嗓音,足以令任何人闻之落泪。
皇帝本不该轻易在别人面前轻佻地唱曲哼歌,但是我身边这位已被囚在黑暗中的皇帝,看起来并不打算继续维持他的尊严。
他一接触音律,便会成为另一个人,我不想打断这样的天籁,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坐在那里静静地听。
皇帝哼了很久,当他终于停下来时,黑暗与沉默交织的空寂填满了这方小小的囚室,他带着些遗憾:“可惜他们没有把朕的琴一起带来。”
我想问他:“你以为你是在出游?”
我没有问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他只是试着用调侃来缓和眼前的无法推开的死亡的重压。
他又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朕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竟是朕的琴。”
我很遗憾他没有带着他的琴。为他着想,如果他就要死了,而他的身边只有我,那确实是个悲剧。
但是我懂事地闭嘴,没有将这句话也说出来。
他对着一片黑暗念小指的名字,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他竟然渐渐念成了一阕曲,一首只有三个字的诗,我从来不知道,仅仅是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也能把所有惆怅思念爱恋念成世上最让人感动的声音。
他感慨着,说:“第一次看见她,朕就相信,她的一切都是为朕定做。只是可惜,朕始终不能看清这个为朕定做的女人,她的心,究竟是不是也一样完全属于朕。”
我谨慎地不发表意见。而皇帝,陷于他自己的回忆里,不想自拔,声音飘忽,如梦似幻。
“从坐在龙椅上的那天起,朕就成了不能自由的囚徒。一日十二个时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朕都被紧紧捆在宫里。
但是朕也想喘一口气,所以朕找到了一条路,从那里偷偷溜出宫去,一个人,静悄悄地,象活人那样,找一个无人的所在,好好喘一口气。
那一夜,朕又偷偷出宫,去了太平湖看夜景。那里有一池盛放的荷花,夏夜里,坐在湖畔,明月作陪,清风凑趣,蝉鸣蛙叫,扑鼻清香,那真是一处极乐之地。
朕正坐在湖边抚琴,却忽然听到半空中有笛声相和,宛若仙音。朕以为是有仙人下凡与朕合奏,一曲终了,抬头看时,便见到她站在树顶枝桠上,临着风,随那枝桠起伏摆动,真如仙子一般。
朕看着她,心想,朕喜欢这般的女子,若她是个凡人,朕定要娶她为后。
她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月色下朕却几乎将她的眉眼姿态全部刻在了心里。
朕抬起头看她,看了很久。朕不敢说话,只怕一开口,这梦境般的美好便会消失。
朕就这样痴痴望了她许久,她也望了朕那么久。然后她微笑着,向朕行礼,翩跹离去。
朕回宫之后便画下了她的样子,挂在寝宫中。
那一年,太后第一次提到朕的婚事,但朕第一次忤逆了母后,朕见到了自己的女人,那是谁也不能取代的女人。”
我说不出话来。
皇帝喜欢音律,皇帝喜欢若水中仙子般清冷的女子,皇帝偷偷出宫,皇帝在湖边遇见了他的梦中情人。
作为旁观者,我绝不会相信小指与皇帝的初遇是一次偶然。
深夜在府中练习轻功,终于能在凌空跃起时令姿态飘飘如仙的小指,她那般的刻苦演练,今日我终于知道目的。
可是,究竟是谁在幕后操控小指?是谁在利用她赢得一颗帝王心?
是谁,将小指送去了湖边?是谁,安排小指与皇帝合奏?是谁,为皇帝精心准备了这次初遇?是谁,为他定做了他心爱的女人,小指?
若我是旁人,我会以为,是爵爷。
可知爵爷如我,只会在心底浮起另一个名字,另一张脸——杜晚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许是唱了许久念了许久说了许久,皇帝忽然说:“朕渴了,叫茶。”
落难天子的面子全凭我一人兜着,我忽然想笑,谁能想到呢?我竟也混成了皇帝面前一人之下的局面,只不过我这一人之下,却没有万人之上的威风。
这次我不曾与他作对,立刻遵照他的意思喊了起来,只不过我传出去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上茶——”
片刻之后便是老规矩,自头顶吊下了一个茶壶,我摸了摸,有些烫手。还配着两只杯子,瓷质手感细腻,可惜没有光亮,鉴赏不了。
我倒了茶,洒了一半,才捅进皇帝的手里。皇帝喝了一口,说:“是雨前的龙井,可惜水煮得太沸,糟蹋了好茶。”
我真希望此刻手边有盏油灯,可以看得到皇帝的脸。我想将灯光照在他脸上,因为我是如此好奇,想知道他的脸色是不是也一如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恐惧。
皇帝的心情听起来相当不错,他又在试图同我聊天。
“如果你能出去,等新皇登基了,替朕告诉他,越秀宫的西耳房墙角西边靠墙数起,第三块青砖下就是出宫密道,他哪天要是做皇帝做得气闷受不了了,可以从那里出去透口气。”
这样的交代我实在无言以对,但他其实是不需要我搭腔也能说下去的:“你最好再跟他说,修史的时候不要抹黑朕,朕不想死后被人骂成一个死有余辜暴虐无道的昏君。
朕只是很爱一个女人,愿意为了她做一切傻事。朕这样不算死有余辜,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答他,我只知道,那些因为喜欢一个女人而亡国的君主,都被叫做昏君。
但是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他说:“朕,不——我,我龙旻这一生,竟从来不曾好好体会过什么是爱。还未出生便被父皇母后当成了筹码与包袱,一出世便受尽白眼与冷落。
我的母后一直忙着与她的娘家人结党夺权,我的父皇也一直忙着与我的母后对着干,想办法把她背后的势力铲除。
他们争来争去,争的是我作太子的名分,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他们又有谁想起过到我宫中,象那些民间的父母般,慈爱地看我一眼?
我的父皇宁可宠爱颜震旭,将他从小小的千总一路提拔成了忠义王,也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一句关心的闲话。
而我母后,她爱庞珈姿远胜于爱我。庞珈姿姓庞,是她庞家的宠儿。她逼着我娶她为后,那是为她庞家着想,她的心中,我这个姓龙的亲生儿子,何尝是她的家人?
及至我登基得天下,除了利益计算下的虚情假意,我看不出有人真心爱过我。
天幸我遇见小指,尝到了一些甜蜜滋味。但即便如此,我也一直不知道,在我心中,究竟是她重要还是江山重要?在她心中,究竟是我重要还是你的爵爷重要?我一直在问自己,问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所以我一时爱江山,一时爱美人。小指要我抛了江山同她走,我不舍得。母后要我为了江山丢下小指,我也不舍得。
我就是这么思前想后左右摇摆,在江城盘桓得越久,我心中越是不安,日夜思虑,难下决心。
但是当我醒来后坐在这里,我发现我不需要去想了。
你知道么孟非烟,我忽然就懂了,那些我以为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就只是一个屁,你把它放掉了,才会发现原来当初你憋着忍着熬着脸色发青的样子,是多么好笑……”
我不得不说,能从天子的金口中听到放屁这样粗俗的比喻,真是我的荣幸。
但我其实根本没有听懂他在抱怨些什么,感慨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喜欢小指,讨厌爵爷。他一心嫉恨爵爷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先皇的垂爱,又比他与小指更有情分。
所以我真替他不值,这些仿若是临终遗言的话,怎么就落在了我的耳中?我既不因他的天子身份而敬爱他,也不因他的绝世容貌而仰慕他,我只是因为被关在这里而不得不听他说话的路人,他的话落进我的耳里,便似是水滴融进了溪涧,只一下,就被我自己的心潮冲走,激不起半朵涟漪。
但他还在说,我想也许因为在黑暗中唯有抓住身边的人不停诉说,才能令他将其他的情绪压下。
而我,却想起了那个我只去过一次,可先生住了好几日的天牢。
我想念先生,我的先生不会因为身处黑暗而喋喋不休。他只是向我讨酒喝,大喇喇坐在天牢里,在一片黑暗和霉臭里泰然自若,反过来安慰那个惊恐焦虑的我。
同皇帝遗憾他没有带上自己的琴一样,不,比皇帝的遗憾更多十倍,我遗憾在这片黑暗中,没有我的先生。
我渐渐在乱麻般的思念中将自己与皇帝的声音隔离开来,直到皇帝的那个问题将我的越走越远的心思强拉回来。
我听到他说:“你能答应我么?在我死后,将这些话告诉小指,和新君?”
我立刻便挺直了背,断然拒绝:“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被抓来关到现在都没死,不但不死,还有饭吃,有水喝,谁说你就会死呢?”
皇帝颇让我等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说:“现在不死自然是有不可以死的缘故。但迟早,朕是要死的。”
我对着皇帝冷哼:“那也轮不到我去替你传遗诏,还是那么长一堆废话的遗诏。”
皇帝一字一句,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敲进我心里:“除了你,还有谁能令颜震旭有耐心听那么长的一堆废话,就算那是朕的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