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戏,什么又是真实?我已经弄不明白,我甚至,已经不想明白。
我想高声呼喊,但皇帝点了我的穴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也点了先生的穴道,我盼着他仅仅是点了先生的穴道。因为先生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开始脱衣服,我惊恐地看他,以为方才的噩梦仿佛又要重来一遍。但他随即蹲下身去将先生的衣服脱了下来换在自己身上。
我约略有些知道他要做什么,我甚至有些懂了他之前对我的侵犯的真正用意。若真的想要用强,他早就可以将我点了穴道为所欲为,而不是如方才那样,故意虐打,故意令我痛苦不堪,故意让我的恐惧的叫声传出去。
一个人究竟该有多么冷血,才会如此不择手段?
他在动手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他,不要恨他。
但是我又怎么可能不恨他?
我从来没有恨过谁?伤害孟眉的人早已死了,我无从恨起。当我了解那段残酷的过往时,我心中是愤懑,是冲天的怒火,但恨……
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般了解什么是恨?
恨是在每一次望向他的时候都希望能看到他倒在刀山落在火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恨是如果他活着,他微笑,我便无法活着,我便无法微笑。
恨是渐渐勒紧我咽喉的绳索,令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强烈的痛苦,都变成无法摆脱的噩梦。
我恨他……恨得忘记去想,为何先生会突然出现,为何皇帝会算到这般折磨我,能逼得先生现身?
我狠狠瞪着他,看着他将自己收拾停当,又将他的衣服覆在了先生的身上。他如拖一块石头般拖着先生,将他丢在角落里。
然后他转过来看着我,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我以为我的待遇会同先生一样,我求之不得,就算是会被丢在黑暗里,那也是有先生陪着的黑暗。
但他过来,不忘费心替我将衣衫掩好,才一手环抱起我,另一只手径自去拉那根绳索。
上面的人并不了解下面发生的变故,很快我们很快便升至了顶端,我的头已露出了洞口,可以看到一具绞盘,有人正在绞动绳索,将我们拉起。
皇帝低着头故意遮着脸,但那人甚是机警,一看到皇帝便咦了一声,同时手一停,那绳索便失了向上的力,往下一沉,皇帝与我便向下坠去。
但皇帝应变极快,在他发声时便松开绳索用手撑了一下洞口,一使力便跃了起来,凌空一脚正踢在那人肚子上,将他踢倒。
他这样一来,被他半背半抱的我也情不自禁飞了起来,他自然无心搀扶我,我无法使力,也不可能如他那样凌空踢倒了人还有办法站得稳稳当当,于是砰的一声随随便便撞倒在一个架子上,那一架子全是瓷器,于是当我跌落在地,便是狠狠摔在了碎瓷之上。
刀山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落在一地碎瓷上的痛,应该与之堪可类比。
我痛得浑身发抖,被封住了穴道而无法呼号的惨叫变成了喉咙口咯咯的沉重喘息。
皇帝这时候才走了过来,低着头看我,将我从我身下瞬间染红一地的血瓷碎片里捞起来,说了句:“还好,背着地,没大碍。”
我又痛又气,几乎背过气去。皇帝说完后便仔细看着四周。我们竟是在一间颇大的库房之中。这库房摆满了架子,借着昏暗的烛光,能依稀看到架子上摆满了瓷器。
皇帝看罢多时,才拎起我,撕了我的裙摆,将我的伤口草草清理包扎,又在那被他踢倒昏迷的大汉身上细细翻查,找出柄匕首来,将那根吊起我们的绳索割了一截,用它将我紧紧绑在他的背上。看来,是要带着我一起离开。
我不想离开,先生就在下面,我绝不愿意离开!
但什么事情都由不得我来做主,我除了恨恨地徒劳看着他沉默而迅速地做着这一切,又能有什么作为?
然后他便轻轻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忽然便退了退,站在了门边。我便听到脚步声响,有人在问:“朱先生?这里还好么?”
皇帝学着先生的声音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那人听不真切,推门便进,皇帝的匕首一闪,那人连一声惨叫都未发出,便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皇帝将门关上,将死尸拎起,给我看,问我:“认识么?”
那张陌生的脸上凝固着死亡的一瞬间的错愕与惊讶,圆睁的眼中似有无限怨怒。人虽死了,血却还在流着,血腥的味道弥漫在我四周,我晕眩着,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皇帝却只顾看着我的反应,见我确是不认得他,才将那尸体丢回地上,一脚踢开。
他又从门缝向外看,这人真是谨慎至极,连一点险都不肯冒。果然,张望了一下,他便又站在了方才的位置,手中的匕首,还在向下滴着血滴。
这关押我们的地方真当得一句热闹非凡,刚被弄死一个,这就又过来一位。
我的脑子已经麻木,只知道自己虽然曾经那么迫切想要离开那个黑暗的地牢,但此刻,若我能做主,我定会在皇帝放开我的一瞬间毫不犹豫跳回那个黑洞口。
皇帝静静守着门口,蓄势待发。但这一次过来的人却并不出声招呼。我凝神听着,连脚步声都若有似无。
那人似是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永远也不会进来。
但那门,却被无声无息推开了。
有了上次皇帝强令我认人的经验,下意识中,我不由自主注意着这次进来的人的样子。
但他穿着白色的狐皮斗篷,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难以看清面目。
皇帝的匕首已如闪电般刺了过去,那人身手很好,虽被偷袭,却不曾乱了身形,偏过身子避让开去,但皇帝变招变得太快,电光石火间已再次刺去,这一下,他正刺在那人的胸口。
上一次他直接割破了来人的喉管,令得对方至死不能发出一声呼号。
但这一次,刺中的部位是胸口,自然无法阻止对方喊叫。是以皇帝未拿着匕首的那只手便去捂那人的嘴。
但他并未等来预料中的喊叫,事实上,那人是强忍着痛楚,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皇帝忽然松开手,将那人的兜帽摘下,呆呆看着。
我也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张我与皇帝都熟到不能再熟的脸——小指的脸。
皇帝反应很快,先将惊讶疑惑放在一边,随手扯下我的一幅裙摆,替她包扎止血。小指受伤极重,血流如注,但靠在他怀里,却是咬着唇不出一声,匕首被拔了出来,放在她的眼前,她看着它,黑漆漆的眼珠里,波澜不兴。
皇帝忙了一阵,小指的伤口仍是血流不止。他忽然叹一声,便动手去解他刚扎紧的绑住我的绳子,要将我从他身上卸下。
小指按住他的手:“不!”
皇帝挣开她,依旧解着绳子,轻声说:“朕放下她才能背上你。”
小指摇头,胸口鲜红的血映着苍白的脸,带着些许决绝与发狠。她说:“我来此,本就打算好了豁出性命将你救出。
如今你既然好端端地逃了出来,我得偿所愿,也就死而无憾。此处不可久留,他们很快就要过来,你快带非烟姐姐顺后头山路走出去,千万不要再回江城,直接回京,才能平安。”
皇帝沉着脸,听她说完。
她说了那么多话,气喘更甚,但仍强撑着睁大眼,看着皇帝。
殷切之意,连我都看得分明。
皇帝不再试图解开绳子,而是拿起用匕首将绳割断,我直接从他背上摔下,滚在了地上。
他自然不会看我一眼,他一直看着他的小指,一字一句:“朕不管你究竟是谁,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念头,曾经做过些什么。
朕只知道,你是为了朕才来,也是因为朕才受伤。
无论你曾做过什么,朕那一刀都已将之前种种了断。从今以后,你跟着朕,就只是朕的女人。朕不会丢下自己的女人去逃命,朕的女人,也不该劝朕作一个只想逃命的缩头乌龟。”
小指的头垂下,我听见她用力呼吸,这话是如此艰难,她用了很久才能说得出口:“我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龙旻,对不起……可是……你必须走!你活下去,我才死得值得!”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浑浊,我与皇帝都听出了其中混杂的哽咽。
平凡的俗世总有许多平淡的你侬我侬,我穷尽一生,所追的,亦不过是举案齐眉的柴米油盐的安乐。
我不明白,为何胸无大志的我,却会躺在阴冷的地上,听着当今天子与他心爱女子的衷肠。
我逃不开,躲不过,安然地坐在孟眉身边绣花描红的往日,远成了天边的星星,远成了梦里的无望。
我躺在地上,听着皇帝问:“什么都错了?湖畔的初见是错的?雪夜对诗的默契也是错的?幽会分别时的缠绵是错的?朕握着你的手,感受到的你的温柔还是错的?你告诉朕,什么是值得的?把你丢下,让你去死,然后在后悔与思念里度过一生就是值得的?”
他长叹一声,背起小指:“什么样的错都不会比朕此时抛下你更错。”
小指已无力挣扎,伏在他背上,长叹一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