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这种语气,让我想起那些被我丢弃的写坏的字,明明曾经也是努力想做到最好的,却偏因为一笔出错,而只能被摇着头放弃。
他看穿了么?过往岁月的种种心机设计?一切阴谋背后的空茫?
这些年,他心头压了这么大的秘密,却不曾向我与爵爷吐露一点实情。我明明看出他的消沉,他的无法用酒坛打消的惆怅,却始终无法窥破那样无尽的惆怅背后的真相。
为什么会这样?真相让人如此无法负担,只有死亡,才能将它了结?
我看着手心里的药丸。
爵爷说,他也有无法面对的东西。
他是预料自己会无法面对这样的局面么?无法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背叛么?无法面对你死我活的反目么?
他是无法面对到愿意用死亡来逃避么?
死亡,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一场欢宴,还是一次溃败?
我不得不去想,在明明尚有机会的时候不做任何补救,就这般倒下,他是否,存心求死?
我深思着,看着那药丸。小小的药丸,在我手心,重逾千钧。
先生也看着它。
他站起身来,背对我,声音平静,仿若今晚不曾出现过那样,平平常常地对我说:“我的生死,你已断下。
把药给他服下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
他整个人都藏在了阴影里,声音冷如凛冽的寒风。
他说:“我只望你日后赏月的时候,能偶尔想起我。想起曾经有个傻子,痴心妄想,要许你一个花好月圆。”
我的手禁不住发抖,必须用力要紧嘴唇,才不会哭喊。
先生催我:“那药再不服下,他的内力无法压制毒性,服了解药也无法将余毒拔出,必成重疾。”
我的唇被我自己咬破,鲜血流进我的嘴里,口中弥漫着血腥滋味。
我死死盯着他,但泪水在流,无论怎样瞪大眼睛,都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还在说着什么,但我耳中已什么都灌不进去。事实上,我的耳中只有我自己的心底的哭号,犹如困兽的悲鸣。
随爵爷到西南戍边时,曾与途中暂住在一个无人的村寨。那荒凉的村寨,是因着长年的战乱,成了野兽出没的险地。
先生与爵爷在村寨周围布下陷阱,我记得那个凄冷的长夜,耳中整夜充斥着落入陷阱的野兽的嚎叫。我惊恐不安,但幸好,有孟眉轻声安抚我,轻拍着我,让我入眠。
多少年过去,那一夜竟以这般模样重现。
我是那困兽,跌入这情义的陷阱,无法自拔。那般凄凉的嚎叫,如今一声声,是我心底唯一的声音。
我深深吸气,才能令自己说出话来:“如果你死了,过了今夜,我一定会让自己忘记你。”
他的背影抖动了一下,我盯着那阴暗的身影,轻轻说:“虽然很难,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忘记你。
忘记你闯进来挥刀要杀孟眉时的样子,也忘记你陪着我们走遍征途的样子,还有你教我写字教我作诗的样子,忘记你是如何逗我笑,忘记你是如何替我擦泪,忘记你的肩膀的温度,忘记你看着我微笑的样子,忘记你将我的手包在掌心时的誓言。
我要忘记这一切。
如果它们象烙印一样烙在我的心头无法磨灭,我会把我的心敲碎。
如果它们变成了血流在我的身体里不肯离去,我会把我的血放空。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忘记你,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允许你再在我的记忆里出现。”
我向前两步,站在那团模糊的身影前面,我伸出手,摩挲他的脸。
他的脸上冰凉一片。
我垂下头:“忘记你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但我不得不做。
没人能这么活下去,一边怀念,一边怨恨地活下去。”
我放开他,转身将那药丸放入爵爷口中,又找了水喂他。爵爷迷糊着,将我倒在他口中的水咽下。
先生僵硬着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做完这些。
然后他坐在爵爷身畔,伸手放于爵爷胸口,运气助他。
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很快便气喘如牛。
爵爷的样子,却似乎好了许多。他的眉头不再皱紧,五官舒展了开来,气息也渐渐平稳绵长。
先生松开了手,长出一口气:“震旭醒来后,告诉他,提放彭综。”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咳得厉害,喘了很久才笑着说:“一想到我的烟儿要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就不甘心死了,怎么办?”
我鼻头一酸,忙低转了头,悄悄落一地泪。
他叹一声:“对不起,烟儿……”
耳边只听得一声轻响,我再抬头,他已倒在地上。
我竟是不敢去看,他究竟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