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帐顶,天青色的帐顶上有先生亲手画的莲花。我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闭上眼睛。
然后我又一次睁开眼睛,惊喜交加地发现那莲花依旧在我眼中安静盛放。
我听到鸟鸣,啾啾的叫声带着几分清脆欣然。
然后是翅膀扑棱的声响,还有我养的猫咪的叫声。这猫咪定是又一次扑向了落在地上的小鸟,将鸟儿惊飞。
鼻子也醒了,闻到我屋子里常点的安息香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令我彻底放松。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穿着惯穿的寝衣,依着我的习惯,床边衣架上挂着宽大的夹袍。
应是清晨时分,天色已亮,阳光却不耀眼。这一个醒来的清晨,看起来是如此普通,一如那许多个清晨。
但,我闭上眼,如鞭子般抽打身体的豪雨,失去先生的锥心的痛楚,那般惨痛的记忆,立即泛上心头。
我一个踉跄,抓紧了幔帐,让自己不致跌倒。
小丫鬟听到动静进来,看到我便惊喜交加喊了一声。
我摆了摆手叫她稍安勿躁,但已是来不及。很快参茶点心汤药如流水般纷至沓来,我被劝回了床上,如放于危处的易碎瓷器般被小心翼翼看护着。
我想起上一次中了毒针后的情形,眼眶红了红,鼻子发酸,终究是落了泪。
那时候,我醒来,有爵爷,有先生。
这一次,我醒来,还能有先生么?
我问了数次爵爷在哪里,却无人回答。
我起了疑心,再也忍耐不住,掀开被子下床,便要去找爵爷。
我的腿有些软,但这不妨碍我迅速冲出屋去。
有好几双手争着过来拦我,还有一叠声的劝阻。我看到她们的脸上一片惊恐,知道定是有了很大的变故,我越发挣扎,奋力推开试图阻挡我的胳臂。
正在这时,门帘掀起,庞珈姿走了进来。
小丫鬟们静了下来,忙不迭向她行礼。恭敬中带着战战兢兢。
我定睛看着庞珈姿,她梳了个相当复杂的堕马髻,穿着件金线绣牡丹的红色锦袍,整个人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令我忍不住也敛容收步。
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无法看透的纱,眼神陌生而令人心慌。
她看着我,指了指床:“姐姐昏睡多日,身子虚弱,还是好好回床上躺着的为好。”
她方说完,便有小丫鬟过来半拖半拽,架着我回到床上。
也许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到了,也许是因为确实如她所说我的身体实在虚弱,我不由自主便回到了床上,躺了下去。
庞珈姿轻盈地走过来,替我掖了掖被子,体贴入微地整理我额前乱发。
我闭了闭眼,定下心神,才又将眼睁开,问她:“爵爷在哪里,我要见爵爷。”
她掩嘴轻笑:“姐姐真是我见过的最忠心的奴才。颜震旭将你丢在荒郊野岭不顾而去,你却还在心心念念惦记着他?我真替你觉得不值。”
她笑起来,有两个很漂亮的梨涡,鼻子也会微微皱起,面容发亮,活泼而明媚。
但我却觉得很冷。
我摇头:“如果我被爵爷丢弃,那我又怎会回来?”
她又笑:“自然是我们将你救回来的。你放心,虽然你与那两个反贼关系匪浅,但我已对母后打了包票,向她保证姐姐你并不知情,母后也答应了不会追究于你。你如今正该静下心来好好休养才对。”
我怔怔看她:“母后?反贼?你在说什么?”
她笑而不语,姿态万千转过身去。
丫鬟们又一次屈膝行礼恭送她,她却顿了顿,又转过来,俯下身,凑在我耳边轻声道:“我赢了。”
我完全不懂她的意思,怔怔看着她,她已抬起身,向我眨了眨眼。
只有那一瞬,我自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调皮和精灵。
但立刻,她又变得陌生到无法接近。
这一次她转过身就直接走了出去,而我,也发现自己醒来时的熟悉全是错觉。
这里曾是我的家,却,已经换了主人。
那些屏息凝神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丫鬟们,虽是自京城一路追随爵爷的旧人,却,已不再是我可以依仗信赖的人。
她们不再对我知无不言,事实上,我从她们嘴里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我从她们的脸上,眼中,看到了太多。
太多的我不想见到的东西。
一日三餐,人参汤药,我衣食无缺,但,宛若被囚。
没有人会同我说话,除了“请姑娘服药”,“请姑娘用膳”,“请姑娘休息”,“请姑娘留步”,我什么都不能从她们嘴里听到。
心很寒。
我躺在床上对着帐顶的莲花,沉默下去。
孟眉喜欢莲花,她说它们出淤泥而不染,气质高洁。
于是我也喜欢莲花,我不懂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但我喜欢它淡淡的艳,淡淡的香,自有出尘离世的超脱。
莲花只有一季花期,我记得那年夏末秋初,我偶尔感慨花无白日。
过了没几天,先生便送来了一顶帐子。
他在帐顶画上莲花,从此,每天清晨醒来,我都能见到自己最爱的花儿。
后来,我所有的帐子都被他画上了莲花,他很费心思,每一顶,都画得各有妙趣。
但是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替我画莲花了。我咬着唇,想不通生命中重要的人为什么总是走得那般仓促?
孟眉如此,先生也如此。
我不想再想这个问题,但我忍不住一遍遍将自己重新丢回那个让我伤心梦碎的库房。一遍遍回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所经历的一切。
我想我是要食言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先生?就算将我的血流干,我又怎么能忘记他?也许,只有将我的心换成石头,才有可能?
可我的心,又怎么能换成石头?
我就这样躺着,想着,思念着,追忆着,一时恨,一时伤心,一时怒。
那些用谎言堆积的过往,在回忆的丝丝缕缕中,依旧浸透了温情与留恋,总是结局如此惨痛,为何,我依旧对着那盘踞心中的丝丝缕缕,难舍难弃?
我静静躺着,坐着,在那些奉命监视我的丫鬟们看来,我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
但她们怎知我的每一滴血每一个呼吸都在被一颗接近狂乱的心控制着。我发疯般思念先生,发疯般惦念爵爷。
而令我将内心的狂乱压抑在平静表象之下的唯一原因,是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爵爷会将我丢弃不顾,即使庞珈姿对我说她赢了。但她的输赢与我何干?
世上我最不在乎的,便是输赢。先生在乎过,但他后来用命告诉我,在乎这个,是多么的荒谬。
她提到了母后,反贼。我逐渐相信她是成功地与皇帝定亲了,而她所提到的反贼,想来是晚晴和先生?
我等着她再来,我不相信她会忍得住不向我炫耀。
但我更迫切地等着的,是爵爷。
爵爷不会丢下我,无论如何,不会丢下我。他也许遭遇了很多难以设想的事情,也许如我一样被软禁着无法脱身。
但既然他是我的爵爷,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