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广截断我的话:“我真羡慕你,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得天真下去。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有我,只是两颗微不足道任人摆布的棋子,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想尽办法在大难将临时替自己找一条活路。
我们这样的棋子,又有什么资格讨论震哥的生死?
你想救震哥,你一头撞进来,但是你能做什么?你连自保都没有能力,你凭什么来救他?
而我,我与你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我不想白白送死。
何况,对震哥来说,死路已定,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走到那条活路上去。
他死,是因为他自己都放弃了活。
现在他替自己找到了很多必死的理由,他觉得他躺下会比他站着舒服得多,也觉得他死了会比他活着有用得多。他不是你我,他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现在,是他自己决定了,死。
所以烟儿你不要用怨恨的眼神看我,我受不了你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要明白,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我,或者你,又有什么办法把他拖回活路?
非烟,你在埋怨我见死不救的时候,能不能也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我的感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最敬爱的人死掉,甚至是死在自己眼前,然后踩着他的尸体往前走,一路踩出的血印都是他的血留下的,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滋味?”
我试图说话,但发现自己的嘴已被他这席话封住了所有的声音。我的心,我曾经以为已经因为种种一切,化成了碎片,伤无可伤。
但我错了,孟广说完这些话后,我才发现,心碎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心,它已经化成了无底的深潭,黑暗而无尽,沉默地将我身体的血液融成了同样冰凉漆黑的潭水,让关于爱和希望的一切,全部淹没在冰冷无望之中。
所有念头,所有幻想,所有挣扎,所有愿望,在这样的无边无际的绝望中,都会如滴入墨海的水滴一样,从晶莹剔透到污浊晦暗,只需一眨眼的时间。
爵爷一直沉默着,直到孟广说完很久,才叹气:“阿广……阿广……从此以后,照顾好爹娘,你……只有这两个亲人了。”
他终于转过身来,昏暗中我只见到触目惊心的,他的脸上纵横的伤。
我的惊叫还未出口,他已经扯动嘴角微笑:“没事,只是皮外伤。”
他的目光依旧明亮,看着我的时候,依旧能让我觉得,这世上唯有他的话,必须相信。
他看向孟广:“去请皇帝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孟广迟疑着,他又加重语气:“你只管去!就说我已决定开口。”
孟广又看我一眼,然后才起身,走出屋子,带上了门。
他一走我便抓住爵爷的手,落下泪来:“爵爷,孟广在胡说,你才不会想死,因为你根本就不该死!
你救了皇帝,他不该这么对你!”
爵爷摇头,轻轻拉开我的手,看着我,替我擦去了泪,低声说:“我的傻烟儿,傻烟儿……希望我死以后,你可以不再受我的连累,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
我看着他的脸,那伤疤密布纵横交错的脸,如同一个丑怪的面具,将真实的他藏于我的视线之外,藏于我永远无法看透的地方。
我知道我也许永远无法看清一切。
但是这般迷茫不妨碍我尽最后的努力。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所以我长长的叹息如同世上所有怨灵在喷出它们的所有的怨气,我低声说:“可是爵爷,我已经没有以后了,我也要死了,你忘了么?甚至连孟广都不愿意救我。所以,我可能死得比你还快,你也许,会亲眼看到我在你面前死去。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就这么咽气么?我知道你不想我死,我求你,救救我。带我出去!我知道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拦不住你。
爵爷,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你和我,我们走出去,走条活路出来,好么?”
爵爷任我说完这些话,任我涕泪交流,任我呜呜哭泣,任我跪得如垂死的飞蛾。
他只是在我的抽泣中低声问:“烟儿,你恨不恨我?”
我怔一下,立刻说:“我会恨你,如果你对我见死不救。爵爷,不要逼我恨你。”
爵爷忽然就笑了,笑声爽朗,竟让我觉得恍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孟眉还在的日子。那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的,笑得明媚痛快,没有一丝阴霾。
我抬起头,一时忘了继续渲染我的哀伤。
此时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惊讶,爵爷笑了一阵,看着我,伸手轻轻按一下我的头,这是我还是丫角小童时,他经常会做的动作。
他脸上的伤痕奇怪地扭动起来,与他的阔朗笑声正好相反,他的脸,只会扯起所有深埋于体内的酸楚悲伤。
他轻声说:“谢谢你,烟儿,谢谢你直到现在,还在一心想着救我。”
我的喉咙忽然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是泛滥于心底的伤感。
我这样的蹩脚做作,又怎么可能瞒过了爵爷?
他当然轻而易举看出了我这番话的真正目的是要救他。他如此直截了当地拆穿了我的用意,我闭上眼睛,那也是直截了当地向我说明了他的决定。
是什么样的境遇,逼着他去死?
我皱着眉,凝望他的眼。
他的眼中有着我无法看透的深海,我不懂那波澜不惊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他说:“我希望,你以后能去盐城。那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虽然比不上京城,但是我想,只要到了那里,你一定不会想走。
那里有条叫柳叶巷的巷子,巷子口种着的柳树枝繁叶茂,我想那树一定很老,一定见过很多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离离合合。
你一定要去一次,那巷子的尽头有个小院,院子不大,里头种着桂花树,桂花树下,应该会有人经常坐在那里喝酒。
所以去的时候,你要记得替他带上酒。他喜欢喝陈酿,那就带坛女儿红吧,他曾经一次一次醉倒在女儿红的空酒坛边,都是你帮他准备的醒酒汤……”
我扑到爵爷怀中,将头埋在他的膝上,泪雨纷飞。我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一次,我真的叹息得如同世上所有怨灵在喷出它们的所有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