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有一抹艳红霞光落在这静静的小院里。
转瞬,这霞光隐没于云层之后,那般突然,宛若方才的惊艳,只是我的妄想。
我不禁恍惚,在暮色苍茫中闭起双眼。
渐渐起风,风荡过我的脸,吹乱我的头发,吹起我更多的惆怅。
我忍不住又叹气。却忽然竖起脊背,惊得睁开双眼,侧耳倾听。
我听到悠悠扬扬的笛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忍不住在心头狂跳:“小指!小指回来了!”
我急忙站起身,想扑进屋内。却自半开的窗棂中瞥见陌生男子的背影。
我于是停住脚步,疑惑着轻轻走到窗前,探着头,细看过去。
那是个男人,一身常见的书生打扮。
但他的背影,带着爵爷也曾有过的霸气。那样的霸气,令得我一窥之下,浑身不自在,敛足垂首,不敢冒进。
但他似背后长眼,已察觉到了我的窥视,放下笛子,猛然回头,一双不怒自威的眼,扫过我的脸。
我不由自主惊叫了一声,慌忙跪下:“参见陛下。”
这真是一个滑稽的场面。
屋中的皇帝哪里看得到跪在屋外窗边的我?纵是见了天子须得恭谨有礼,却也绝不该是我这般慌张无措。
皇帝在屋中冷冷发话:“人呢?进来回话。”
我擦了擦惊出的冷汗,想要利落起身,却只能扶着墙,勉强支撑着自己直立起来。
皇帝大约不耐烦了,问:“怎么还不进来?”
我要谢谢他不用“滚”字,这几步路被我走得七零八乱,差不多就是那般的狼狈。
我努力镇定情绪,再次跪倒:“冲撞了陛下,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定是不愿意与我多纠缠,只简单问:“你是谁?”
我磕了个头:“奴婢是这府中的管家。”
皇帝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冷哼一声,再不看我,又将笛子放在唇边。
我听出这是小指平日最爱吹奏的《霜花赋》,这曲子是晚晴所谱,我不明白,为何皇帝竟可以吹得如此娴熟?
虽是平日听惯的曲子,但皇帝的吹奏却与小指的意境相左。小指的笛声总是含悲,闻者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不如意的往事。而皇帝的,坦然宽厚,听之令人心旷神怡,心头豁然开朗。
他吹到了曲子的最后一节,我的心中竟然渐生暖意,心头那些死与活的纠缠怨念,竟在慢慢消散。
这一日里我的奔波与计算,在笛声中变得如此可笑无聊。
我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那是一个淡然洒脱的我,对着那个费尽心机的我,无可抑制的叹息。
一曲终了,皇帝慢慢用手抚摸竹笛。他低下头,看着犹自跪在地上不敢擅动的我,这一次,他的声音带了些柔和:“看不出,你倒是个知音。”
我垂着头:“奴婢不敢。”
他接着感慨:“这个府里藏龙卧虎,到底存了多少人物?颜爵倒是好福气!”
我许是被笛音迷惑了,竟然大胆回说:“再大的福分,也只凭皇上一句话便能说给就给,说收回就收回。”
皇帝居然并未恼怒,言语间不无惆怅:“朕能给他同生共死的朋友与下属么,朕自己都求之不得,从何给起。”
他的语气里带着那么明显的惆怅,我大着胆子看他的脸,那脸上分明写着寂寞。
也许是笛声催眠了我,也许是必死的结局令我无所顾忌,我脱口而出:“陛下是九五至尊,坐拥四海,所需的,只是能为您分忧的忠心臣子而不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而爵爷浴血沙场,生死只在一线,所依仗的,不过是能同生共死的朋友与下属。
如此看来,陛下治天下,爵爷效力天家,陛下与爵爷,高下立分。”
静默片刻,这般难忍的沉寂支奴干,我以为皇帝会恼怒,会治罪。
但,皇帝在寂静之后只轻轻说:“好一句高下立分。朕总算知道了,她究竟为何要走。”
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我大胆驳他:“不,您不知道。”
我从来不肯自居为小指的知己,事实上,虽然每日里总要与她见上几面,甚至时常同桌吃饭,同园赏景,但对她这个人,我始终只能窥见她的一点点表象。
我能毫不犹豫说出她喜欢的颜色与菜式,但我说不出她内心的欲望和伤感。我只知道她心性冷淡,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一如她给我的印象一般心凉如铁。
我曾经试图将这个可怜的孤女抱紧,试图用我的温暖融化她的冰冷,我以为我可以如当年孟眉对我所做的那样,用宽广仁厚体贴一颗受伤忐忑的心。
但我不是孟眉,她也不是我。
我一直在努力,但结果总是让我想哭,我充其量只是被斜阳拉长变形的她的影子,我怎么可能是她?
我即使敲碎了自己所有的血肉,努力重塑,依旧只能是个可笑的赝品。
我在小指坚冰似的若即若离中败下阵来,我没有将她温暖过来,反而,我无能地任凭她的冷淡,渐渐凝成一个若有似无的屏障,将我与她的世界,隔成截然不同的两片。
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朝夕相见,却,各藏着如海深的心事。
但此刻,我却对皇帝说,她绝不是如他所猜那样,仅仅为了爱慕爵爷而逃离婚事。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我,我低着头不去看他。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地扫进我的身体,洞悉我所有的恐惧与怯懦。
他后来挪开了目光,不再看我。他掉过头去看小指的书架,书案,走到琴桌前拨弄她的琴弦。
我跪在地上,双腿酸麻至极,不住祈祷他能够早些离开。
他却毫无去意。指着案上的香炉,叫我过去焚香。
我尽量不失礼地站起身来,但,已经跪麻了的双腿支持不住,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皇帝应该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我看到他自顾自拿起一本书,慢慢翻阅。
我猜想点完香后可以不必继续跪着,我甚至盼着他将我斥退。但他坐在小指的书桌前,皱着眉吩咐我:“掌灯。”
灯亮,那光将人照得无所遁形。皇帝饶有趣味看我,我早已学会任人用眼光给我的容貌打分。纵然我已改名叫作非烟,但我当然记得,曾经所有人都直白地叫我“丑娘”。
皇帝忽然问我:“我不曾见过孟眉,你倒是说说,她与你主子可如传言中的那般恩爱?”
我想不到他竟会问这种问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话。
他又问:“听说当年孟眉初进京城,容貌之丑令人震惊,更奇的是,你家主子居然对她不离不弃,连妾室都不肯纳娶。
我倒是一直好奇,孟眉之形容,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丑陋不堪?你家主子又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矢志不渝?”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回答:“回万岁爷的话,爵爷与夫人伉俪情深,并非误传。”
皇帝哼了一声,又问:“孟眉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痛了一下,强自按捺着说:“回万岁爷的话,夫人是产后体虚,气血耗尽而亡。”
“那孩子呢?我记得你主子并无子嗣。”
“回万岁爷的话,小姐生下后没两日便去世了。”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孟眉死的这一年,他再次奉召入京的吧。”
“回万岁爷的话,正是这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若非你家主子进京,我父皇未必会册立我为太子。我听说这件事,朱先生与你家主子,倒也功不可没。”
我扑通跪下:“回万岁爷的话,朝廷大事,奴婢实不知情。”
他挥挥手,令我起身,又长叹一声:“也是这一年,她进了这个府,住在了这里。”
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他缓缓说:“今日的一切,原来都是在那一年种下的因果。”
我默然,是的,便是从那一年,事情便渐渐演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皇帝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声说:“回万岁爷的话,奴婢叫作孟非烟。”
“灰飞烟灭的飞烟?”
“非雾非烟的非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