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船靠岸之际,这位獐子口中的贾大人却出人意料得迎了上来,笑呵呵说道:“诸位壮士,有劳了,请!元宵佳节,吃喝衙门都管够。你们家中父老都在城里等着呢。”这话虽说是平淡无奇,但是语气中带有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特别是家中父老都在城里等着更加说进却虎营那些老兵骨头的心窝里,他们可不像獐子,先前说不跟滁州官员来往就不跟滁州官员来往,这滁州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七乡八里的都沾点亲带点故的,对于常年出征在外的却虎营来说,要不是靠着这些乡亲,家中老母、幼小的日子铁定不好过。所以,贾主簿一说这些,却虎营的老兵心早已然飞到家中去了,只不过他们知道自家大人和贾主簿的宿怨,大人没说话,显然他们虽是心中想极,也不敢先獐子一步迈了出去,他们只得眼巴巴得看着獐子,希望他说句让大伙宽心的话。
“父母官装得还真是似模似样的。不过这老小子还真是变了不少,变得霸气了嘛。哼,再怎么变。到头来,还不是没有气节的小人。”獐子对着自己冷哼道,显然他对于某些陈年旧事还是耿耿于怀,未能洒脱一笑,不过人非圣贤,试问又有几人能大度的对背叛毫无芥蒂呢?说完这句话,他左手扶起自己的右手,向前摆了个手势,朗声说道:“兄弟们,过元宵。走!”当先下了船。那些士卒下了船,惊讶得发现这路边的百姓就有不少是自己的亲眷,为了早一点看到他们,起了大早随着官员的车队来到这江畔。陆羽和张然尽管看到人群中自己的母亲,但对视一眼紧紧得跟了上去。这大过年的大伙都错过去了,自己二人也不差那么一天两天的,先好好跟着自己将军再说。獐子看到像跟屁虫一样粘上来的二人,苦笑着转头说道:“你们跟着我干什么,伯母都来接你们了,还不速去团聚。难不成,你们两个傻小子以为我在滁州这地头还会遇到什么不测?”二人本想再说什么,赵孟锦一句话又堵上他们的嘴巴:“你是信不过我老赵呢,还是信不过这些襄阳和临安的兄弟呢?”
陆羽和张然看着,那些襄阳和临安的士卒看着却虎营的将士动情得和自己的家中老小重聚都有些心酸,也明白了赵孟锦的暗示。这样一想,陆羽总算是开窍了。他走向自己母亲的地方,一把抱起自己那不过七岁的弟弟。陆羽的弟弟正是那年刘彰初至滁州之后几月出生的。想不到,沧海桑田,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这样一个孩子现在已经长得够大了,陆羽看着这张和自己父亲有几分神似的脸甜甜叫着自己兄长,不由得感慨万千。
“弟弟,你的大名是什么呀?”陆羽一把把自己幼弟抱了起来,问道。但是心中亦有些黯然,自己居然连弟弟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弟弟是遗腹子,当年蒙古人打草谷,大伙是在张顺张将军的带领下把这些混蛋赶跑了,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不是獐子阴差阳错的杀了胡台台,这一仗说不定会输了,所以送了不少性命也是正常。陆羽他爹爹也就是在这时候去的。不过好在,之后几年的日子都顺当了,阿娘甚至在家书说这都是小弟的功劳,这小子是个福星,自己着实立了不少功劳后,能寄回家的东西也不少,小弟长得越发壮实和讨人喜欢。
“哥哥,学堂的夫子给我起了个名字是明勇。”小明勇其实对着这个传说中能打得过老虎、打架的时候能变成八只手的大哥有些害怕,不过想起阿娘每次做好吃的都是大哥寄回来的,再顺着大哥厚实的手传递过来的热量,不由安心了不少,大哥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吓人呢。陆羽要是知道自己弟弟的想法和滁州对于却虎营的传闻一定会苦笑不已。在市井传说中,却虎营一个个都是能打得过老虎才能进的,作战时更是会幻化出万千只手,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都是人身天兵天将转世的。
“夫子?那小明勇一定会认得不少字咯!”虽说陆羽抱孩子的姿势还是那般的拙劣,说话还是找不到自己弟弟到底感兴趣的东西,平时还觉得自己伶牙俐齿的陆羽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蛮口拙的。不过血溶于水的亲情冲淡了这一切,陆明勇像一只小狗一样,紧紧得靠着自己的大哥。
“我认得好多字呢。”小陆激动得说道:“大哥,每次都得第一的呢。恩,诵给你听。人之初,性本善……”
“我的弟弟真厉害,来,哥哥带你认识几个叔叔伯伯,这个高一点的是大奎叔,这个矮一点的是老普伯,这个壮实一些的是小法叔。人家元宵回不了家了,你说我们请他们到家里一起热闹热闹,好不好?”陆羽带着自己的弟弟走在襄阳和临安的士卒身前对着自己幼弟说道。他相信自己这小弟弟会做出理想的选择,母亲从来都是这么教育他的,没道理自己的弟弟会吝啬。不过,陆羽之所以只报了三个人,倒不是这些人还存在亲疏有别,只是还没认全。陆羽看着不少人都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叫什么早就弄混了,与其叫错名字,还不如少喊几个,反正他预计着,却虎营其他的将士会做出他相同的选择。
“恩,好耶。大哥,我最喜欢热闹了。”小明勇拍着手叫好道。“呵呵,那还不快去。”陆羽笑着放下自己的弟弟,让他去邀那些士卒上他家过节。
此时张然早已经邀上了十数人上他家吃饭了,他家自从老父死了,就是他孤身一人,倒也不介意来多少人凑热闹,要不是估摸着房子不大实在装不下,他倒是不介意把所有人都带上,让自己却虎营的老同僚能和家人安安稳稳得补过一个新年。
这营中的两个将军最贴心的人都这么做了,其他将士自然知道自己的选择,于是都找了自己相对熟悉一些的人邀到家中一块过节。不过,这有些人不善言行,故而没人相熟,有些人性子就是讨人喜欢,不知道多少人邀他上门,场面不由有些乱哄哄。好在陆羽、张然及时醒悟,帮忙规划了一番,最后是人人得到了安置。
“这两个小子真不错。”同獐子一起随着贾主簿往前走的赵孟锦收回了关注的目光,对着獐子轻轻得叹道。獐子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有贾主簿微微回头看着那却虎营和身边的獐子,眼神游离不定,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他转过头对着獐子和赵孟锦说道:"二位将军,且随我去滁州城安顿一番可好?"“好。”獐子回答道,不过说完这句话,他就自顾自闭上眼睛不说话,赵孟锦尴尬得应和了贾主簿几句。诸人就上了马,但不管那位贾大人说什么,獐子始终不说话,渐渐地也没人自讨没趣非得打破平静。一路无言。之后无论是骑马至滁州城,还是走向滁州知州老爷的贾府。獐子和贾主簿都和约好比谁耐心更加好似的,就是不说话。这可苦了在一旁的赵孟锦了。他说话也不是,各有心思的两人,让他觉得一个人滔滔不绝那是自讨没趣,他不说话也不是,这沉默的一路真的有些吓人。偏偏赵孟锦是知道两人那点恩怨的,也不好多做些评价,更想不出办法去化解。贾主簿不去说他,一是不熟悉,二是在赵孟锦心中贾似道的亲眷八成也和他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獐子,赵孟锦还是自认为有几分了解的,獐子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不假,但是他也不是气量极大之人,对于背叛之事更加谈不上大度,魏武的气度是现在的獐子不想学也学不来的。
“赵大人,你能否在偏厅先休息片刻,我与刘彰刘将军有要事相商。”正当赵孟锦胡思乱想的时候,贾主簿率先打破了平静。在獐子看来,其实是贾主簿到了家有了底气,所以才敢指使着赵孟锦,一肚子不痛快的他沉声说道:“贾主簿,我们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以谈,有什么好避人耳目的呢?赵兄,等会你且随我来,免得小弟不明不白到时候被人栽赃诬陷了,还有理没处说,说不定还有人倒打一耙呢。”
獐子这句话一说,这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起来,贾主簿和赵孟锦更是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最后,赵孟锦实在受不了獐子豹子一般的眼睛那直视,硬着头皮说道:“獐子,你开什么玩笑呢,真是的。你也体谅体谅老哥我,不过一个闲散宗室,这么一趟下来,骨头都要散架了,还不让老哥我休息休息,你这是成心让我累死呀。”
听到赵孟锦的话中,用特别重声响说出来的那个‘闲散宗室’。獐子总算明白了赵孟锦心中的顾虑,天家无父子,这历朝历代皇帝对于自家的亲戚的防范一直都是相当严格的。赵孟锦已经出彩一次了,也就是说被有心人记着了,要是那天皇帝认为他功高震主了,比其他人功高震主还要可能没有好下场。
“请,贾大人。”獐子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贾主簿说道。他要排除一切杂念和成见。好好听一下对方讲什么,免得自家被愤怒冲昏了脑袋,被人当成枪使唤,最后连累的可不止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整个却虎营。
“随便坐,别客气。”贾主簿一边驾轻就熟带着獐子去了他的卧室,一边说道。但这一句话,让獐子心中又掀起了无限的波澜。数年前,自己和顺叔也是这样进了他的卧室才正式组建滁州乡勇军,才走上现在的道路。现在,当年那些人都已然不在了,滁州军的老兵活下来的不超过十人,而顺叔更是折戟襄阳了。更加让人心冷的是,对面这个当年看起来为国为民的家伙确实是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混蛋,他哪里想着天下社稷、黎民百姓,他想得就是他自身的官位,建立滁州军是这样,出卖自己叔叔也是这样,今日说是有要事同自己相商应当也是如此。
“不知贾大人有何指教?”獐子想归想,但是脸上还是很镇定没有浮现一丝异样的表情,坦然得坐了下去。
“不知刘将军是否知晓此次圣旨的瓜葛?”贾主簿心中暗自激赏,对方的气度果然不同凡响,虽说方才还有几分孩子气,但是现在已然完全进入一个将军的角色。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绝对没有他一半的本事。
“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未曾知晓。”獐子不由对贾主簿的话大感兴趣,对于朝廷的圣旨和谕令,獐子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就凭着什么小事都得扯皮个十天半个月的朝廷怎么会下达这么快的命令。
“这圣旨是早就拟好的,不过却不是为了襄阳城的战事,是贾大人为了教训越来越不识抬举的李庭芝。相爷觉得这老小子现在翅膀长硬了,事事和自己作对。”尽管獐子有想过最后的答案会是很荒诞,但是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
“你是说,根本是。李大人真是可惜了。”獐子硬生生得把假传圣旨和公器私用的这几次词给收了回去,他可不敢保证对面的那个人都多少坏心思。更不敢保证到时候会不会有莫须有的罪名被安上。不过,这贾主簿所透露来的消息的确让獐子心冷,这外敌未除,自己人就要斗得你死我活的,作战还得担心自己人在背后捅自己一刀,还有比这个更加啊可怕的吗?不过其实自己早就该想到,这圣旨一开始说是襄阳救援战,后来干脆说是襄阳撤退战,也就是说自己的官职也来得相当不干不净,贾大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么会这样指鹿为马呢?
“襄阳陷落,只不过是为了保存大多数兵力,让给蒙古国的暂时撤退,你还指挥撤退有功呢。”贾主簿没把话说下去,他知道獐子应该明白他想要说的一切。
“哼。”獐子心中的确苦闷,他已经尽量把时局往坏了想,却始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荒诞的结果,暂时撤退?哼,襄阳正是大宋大江防线上的七寸。打蛇打七寸,现在要害被人家牢牢抓住了,还只是暂时撤退。不过獐子不想让贾主簿看出他心中的那一丝软弱。强打着精神继续说道:“贾大人让我过来,应当还有别的事情指教的吧?要是没有,请恕在下失礼,先行告退了。”
獐子的镇定显然出乎了贾主簿的意料,不过他也不气馁,他本就无意看到獐子的笑话,而是真的有一件要紧事情要交代。他抽出两淮的舆图,指着汴州对着獐子说道:“这边的大好河山你敢不敢去取呢?”
“有何不敢,怎奈手下兵少将寡,又苦无粮草。只是不知贾大人又有何良计?”獐子心里暗自叹道想不到对面之人还是锐意进取之辈,
“粮草和兵将都可以补给你,这两年里你打下多少就是多少。之后这粮草你就得自己解决的。放心,我也不会平白让你去啃硬骨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河南孟家同张柔素有旧怨,今日张家势大,他们不服已久,加上水灾,百姓乱民四起,就看你敢不敢一试。”贾主簿笑着交出自己的底牌。
“不过,朝廷有令,要我先回京。”獐子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急,总之怎么都是两年,你只要不要在京中呆个一年半载的,就算来去个把月也是来得及的。”贾主簿说道。
“打下多少就是多少,你真是好算计呀。”獐子突然回过一些神来,想到了贾主簿其中险恶的用心。他只要指使着却虎营在河南大地上肆虐着,滁州的防线就压力大减了。却虎营要是打下一片大大的土地,自然可以自立,对于滁州来说也不无好处,至少前边有了屏障,要是没成功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估计就等着这样的机会来吞了老兵占大多数的却虎营呢。
“多谢夸奖。”贾主簿不想做任何解释,反正獐子已经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自己多说什么也无益,那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闯,等他闯得头破血流就会知道,自己其实并无恶意。反而是把一些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不过看着獐子仍旧冷笑着看着他,贾主簿起身摇头,说道:“既然你答应,那要不留在寒舍吃顿便饭?”
“免了。”獐子总算是展现了他年轻应有的刚硬,转身走了出去。空荡荡的卧室只留下眼神飘忽不定的贾主簿不知又在谋算些什么。(抱歉,我又人间蒸发了几天,但是本书绝不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