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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A篇

五月十二日,星期三。

董卫东在楼下花园旁边停住车,拉下手刹,看了看手表:8点一刻。时间还早。他喜欢早,喜欢事事预先做好准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否则怎能五十岁就已是正厅级干部:汉唐艺术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他从后视镜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表:面色滋润、洁净,只是头发显得少了些。是呀,人生总会有点遗憾,这是规律——他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不让不好的情绪影响了自己。10点钟,他要和一位省上的重要人物去打高尔夫,他花了一月功夫才得到这个机会,关系到后半生的前途,他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差池和不合适。走下车来,再次检查了一遍后备箱里的球具,然后关上后备箱,威严而器宇轩昂地向办公室走去。

花园的灌木丛突然动了一下,但董卫东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他的地盘。

万峰凌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在发抖。孟溪的眼睛透过长筒袜紧张地盯着他,一时不知所措——好在,没有被发现。“有什么好怕的呢?”万峰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在花园里躲猫猫难道犯法吗?他伸出手拍拍孟溪,隔着长筒袜,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更像是他自己,是他本身就想这么干,而不是孟溪的“媳妇”——校园里对女友都这么称呼——窦豆。刚才那一动几乎在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一瞬间就平静了,并且坚定不移地认定:干!坚决不撤!

怎么会这样呢?

在大学校园里,有些事情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一脸阳光与骄傲,胸前戴着崭新的校徽,一路天真无邪地嬉笑热闹,欢乐好像总是无穷无尽:这些一定是大一的。讲究名牌,衣着光鲜,性感靓丽,男男女女甚至上厕所都想黏在一起:这些一定是大二、大三的。穿戴随便,邋里邋遢,面露愁容,总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校徽和书包早已不知扔在何处,看上去与社会少年无甚区别:不用问这肯定是大四的。孟溪和窦豆就是大四。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该离校了,可工作依然没有着落。研究生过了初试,可复试却被双双刷下,没人知道为什么——就算不被刷下,除了让家里再多掏三年学费住宿费吃喝费,之后还得要面临今天的处境。一个是“现刑”,一个是“缓刑”,反正都是失业——严格地讲,他们还不能叫失业,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就过业。怎么办?校园眼看就要成为昨天,学生眼看就要成为过去,可哪里是他们的明天呢?什么是他们的未来呢?难道也像万峰凌一样,变成“大五”的?

汉唐不是医学院,只有大四。“大五”的不是大学生,也不是研究生。大学毕业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今天做促销,明天做麦当劳——得什么做什么,没有稳定收入,当然也居无定所——挣的钱只够糊口,只好继续栖身于学弟学妹的宿舍。看上去也是在校园里来来去去,但除了在宿舍睡觉之外,已经和学校扯不上任何关系。这些人被戏称为“大五”,万峰凌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大五”生将近一年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不过,最近找到了一个好活儿。市属机关“七·一”要搞文艺汇演,他暂时成为市公安局的成员,排练一天一百,还管饭,据说演出一天给二百。万峰凌心里挺高兴,一拿到钱就请孟溪和窦豆吃排档、喝啤酒。饱餐之后不是走路,而是打车回学校——虽然不过一站多路。司机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爱说话,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年龄。司机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万峰凌多大,万峰凌深知自己的面相长短——面老且头发稀少——支吾半天说:“你看我多大?”

“你属啥的吧?”司机问。

万峰凌说:“属虎。”

司机看看他说:“呀,你比我大一轮!”——直接把他划到“奔四”那拨去了!

坐在后面的孟溪和窦豆差点没笑晕过去,把司机笑得不知所措。

万峰凌也附和着笑了笑:“要是月月都是‘七·一’,大一轮就大一轮吧!”——那不重要!只怕真到了“奔四”还混不出个人样来。眼下,孟子马上就要走了,少了个哥们儿不说,到时候住哪儿呢?

星期天中午,在五楼孟溪的宿舍,两人没事凭窗而立等着窦豆一起去吃饭。一眼向楼下望去,校园好像成了商业中心区,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一到周末,汉唐就是这般摸样,人比平时多,老师比平时忙。来的全是学琴、学歌、学舞的。大款们开着奔驰、宝马、沃尔沃,有权的开着特殊牌照的,小康们开着各式国产车——这算是一等的。二等的打车,三等的骑电动、自行车、坐公交。父母们背着乐器,孩子们糊里糊涂地跟在后面。五月的阳光下,每个脸上都挂着汗珠。那情形,不像是求学,倒像是莫名其妙的逃难。

“想不明白,”孟溪说,“中国人咋这么热爱艺术!”

万峰凌笑了笑:“当年咱也一样。除了钱不一样——咱那会儿一节课老师要一百、一百五,现在要四百、五百。”

孟溪:“唉,整个一个搭错车,有意义吗?能成郎朗的就那么一个,还真都作艺术家的梦呢。”

万峰凌:“别说啦,眼泪哗哗地。吃得苦比别的孩子多,花的钱比别的学校贵,毕业了还找不着工作——除了唱歌跳舞啥都不会,要你们干什么使?”

孟溪:“还真是,中专、技校好找工作都比咱们强。”

万峰凌搔搔稀疏的头发:“唉,坑呀,好大的坑呀!我觉得,我就跟这些小孩一样,从小就上了艺术生这条贼船,越陷越深,没有一丁点逃生的希望。”

孟溪趴到窗台上,心里突然有些伤感:“别吓唬我,马上就不是学生了,你已经烂了,可还得给我点希望吧?万子,你说我咋办,总不至于这会儿改行学攧大勺去吧?”

万峰凌笑了笑:“你咋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再找个窝了。”他指指楼下,“你媳妇儿过来了。”

窦豆白皙,乖巧,看上去更像个高中生,那种清纯的感觉对男孩来说比魔鬼还魔鬼。向她放电的异性很多,不仅来自同学。她知道不少女同学靠着艺术生的的独特吸引力,边上学边在外面“混”,甚至有的已经混上了好车。但她不喜欢。倒不是那种鄙视,只是自己不喜欢那样做。她甚至不喜欢学艺术——全是老爸老妈的意志,没什么文化的他们,偏偏就喜欢投资子女教育,几乎是见啥就要她学啥——现在的艺术有些无聊,五音不全照样当歌星,没有文化照样成大腕儿,还被人老师老师地叫着,为了出名啥都干,无聊!可是中学时候文化课一般般,考普通大学没戏,上重点更是做梦。老爸老妈觉得,现今社会,没个大学文凭怎么么好意思见人?反正钱还有点,就学艺术吧,还是本科。所以呀,窦豆属于单纯混文凭的一类。她喜欢在网络上看书,看外国电影;喜欢孟溪,帅帅的,还不朝三暮四、沾花惹草;最重要的,她觉得孟溪是那种可以为了她扳命的男孩。不管怎么说,窦豆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另类。在万子看来,主要是她对钱没有概念,缺乏关于钱的感受。与来自县城人家酷爱声乐的万峰凌不同,窦豆来自温州。老爸老妈做生意,虽然不是暴发户,但钱还不怎么缺。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毕业回家跟老爸老妈学做生意,反正饿不死。就是不知道该拿孟溪怎么办——从银行取了点钱出来,她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其实,一起回温州是个不错的结局。但这个家伙心很高,想出国,想不靠父母、别人独自闯闯。她总感觉,孟子恐怕不会甘心跟她一起走……一辆红色宝马敞篷从她身后疾驰而来,在她身边一脚急刹停下。

“嗨,豆豆!”

——是董卫东的公子董承,汉唐院里的三位名人之一:第一是“汉唐之最”书记兼校长董卫东;第二是“最牛的人”财务处长田小春;第三“最傻的人”就是董承。虽然人家搞不清二胡有几根弦,却已经读到了民乐的研三,而且铁定今年留校,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大一的时候就去美国,整整两年,人家硬是只学会了三个单词:Girl、Money、Eating。没办法,还得回来在国内混。在汉唐院里,以董承的身份,他身边从不缺女孩——向他献媚的女生成片,可他就是喜欢追着窦豆死缠烂打。

窦豆被急刹车的声音吓了一跳,站在那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滚开,你个脑残!”继续往前走。董承也不生气,开着车慢慢地跟着,不停地叫着“豆豆、豆豆、豆豆!”。

“脑残”是窦豆对董承的一贯称谓,他也从未对此提出过异议。“你只管说话,汉唐没有我办不成的事!”这是董承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商标。他只对一件事情深表遗憾,就是窦豆从未让他办过任何一件事。不给别人办事,他就没办法表现他真正的“魅力”。

突然,窦豆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刹那间,董承的心都酥了,立马停下,连车门都顾不上关,一溜小跑来到窦豆面前:“说吧,留校、上研,你只管说话,汉唐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窦豆看看他,没有说话。

董承:“说呀,你别不说话呀!”

窦豆:“本小姐最近心情不错,想给你点考验,看你是不是真的脑残。”

董承:“好好好,你说吧,不管什么考验我都接受。”

窦豆:“明天早上6点,到市中心广场等我。”

董承:“啊?”

窦豆转身准备离开:“不答应拉到!”

董承:“谁说的?我肯定到!不就这么点考验吗,碎碎个事情!”

窦豆:“这只是第一项,”

董承:“还有什么?只管说。”

窦豆:“完成了第一项你才有资格知道第二项。现在,消失。”

董承向窦豆靠近:“别呀,都中午了,一起吃个饭吧!”

窦豆伸出一根手指严肃地指着他——董承立即停住了脚步:“消失!让你干嘛就干嘛,这也是考验。”

“好,好!”董承边说着边跳上车,一溜烟走了。

这时,孟溪和万峰凌已来到跟前。看着董承风风火火地离开,孟溪问窦豆:“什么情况?那王八蛋脑残又想干嘛?”

窦豆上前挽住孟溪的胳膊:“王八蛋脑残想干嘛不关键,我想干嘛才是关键。”

孟溪:“那你想干嘛?”

窦豆有手挽住孟溪左手挽住万峰凌:“本小姐灵机一动突然有了一个计划。”

孟溪:“啥计划?”

窦豆:“你俩看过《危情24小时》没?”

万峰凌:“布鲁斯南的,挺烂。”

孟溪:“是。跟你的计划有关系吗?”

窦豆:“走着,先吃饭,本小姐边吃边给你们说。绝对漂亮的计划!”

董卫东出了电梯向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路不停应付着点头哈腰向他致敬的教职员工。他一直要求自己在这些细节方面做的得体:既不失威严,又显得谦逊低调,必须做到既谦虚又傲慢——哼哼,不是人人都行吧!他的办公室在楼道的中间,隶体的“书记校长室”显耀地用大理石刻在门左侧的墙上。这是一间里外套间的办公室。外间是大厅和会客室,里间是办公室、休息室和独立卫生间。

董卫东开门径直走进里间,坐进大号班台后面的真皮班椅。穿着笔挺西装裙的女秘书何欢立即从外间进来,双手捧着文件夹,脸上堆出妩媚的笑躬身递过来;雪白的衬衣纽扣扣得太少,透过自然敞开的领口,浑圆的****露出了一半。

“干爸,你好忙呦!”

董卫东一紧:“乱叫什么,注意影响!”说着瞄瞄门口。

何欢连忙改色道:“董书记,昨天有三封信,两份文件。”

董卫东打开抽屉,取出一盒“中华”烟,“哦。”

何欢把文件夹放在台上。“有十六个电话找您,我告诉他们您在开会。”

董卫东:“哦,”说着起身。

何欢又递上一叠纸:“还有这些得您签字:报销单、教具购买申请、奖学金名单、住房申请……”

“先放下,回头再说。”董卫东往外走,到门口时回头,“凡事悠着点——”

何欢:“嗯,知道了,董书记!”

对于窦豆的计划,孟溪出人意料地立即提出了反对。虽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告别学生时代,不能再花父母的钱。但他认为不能为钱犯法,再多的钱也不行。

窦豆用筷子玩着碗里的米线,看着米线一根根从筷子中间滑落到碗里。她兴致勃勃地说明了自己的计划,本指望孟溪立即响应,不料却被他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心里非常失望。难道自己看错了孟溪?她努力着不动声色地说:“其实,这根本算不上犯法。我们只是说绑架,又没有真的绑架,对不?”

“那也不行,太危险。人家不管真假报警咋办?”孟溪压低声音,看看窦豆,又看看万峰凌。“咱还没毕业呢,就算人家当时不报警,咱也拿到了钱,事后能饶了咱?千万别干傻事,电影就是电影,哪能当真?”

窦豆的耐心渐渐地失去:“行啦大哥,一句话,没胆子!那个脑残仗着老爸是书记、院长,骚扰了我四年,你能忍我不能忍,死活都得教训他!”

孟溪站了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毕了业,只要我一拿到文凭,立马废了他!现在不行。”

窦豆:“拿到文凭废了他就不犯法了?”

孟溪一脸无辜地笑笑,缓缓地坐下,看着万峰凌说:“万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全家上下费了八布袋劲,最后再拿不到文凭你说冤不冤?”

一直闷头吃饭的万峰凌咽下最后一口汤,瞪着窦豆:“我干!”

孟溪、窦豆两人都愣了一下:万峰凌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两人都觉得意外。窦豆以为,万子年龄大些,经历的事情多,平时又是那种不温不火的性格,凡事都是三思而后行,应该是万语千言都不一定能说服的。孟溪觉得,俩人是哥们儿,窦豆又是自己的女友,自己都说不干了,按常理万子不可能说干,而且还应该会帮他找些理由。

孟溪指了指万峰凌:“万子你想咋样?”

窦豆放下了筷子双手托着下巴颏。

“文凭我有,管什么用?”万峰凌从纸卷上扯下一块餐巾纸擦擦嘴。“这种事不论成败,都有一万个理由去干!”

窦豆眨眨眼睛:“为什么呢?”

万峰凌:“第一,他欠我6万块钱,而我现在就缺钱。”

孟溪、窦豆:“老董欠你钱?”

万峰凌看看两人:“咋地不欠你们?”

俩人摇摇头:“没有。”

万峰凌:“你俩没交赞助费?”

两人:“哦,你说这个呀,那他欠得多了!”

万峰凌:“咱谁得分数不够?都他妈正儿八经考上汉唐的。可想上学还必须的交赞助费,还直接交银行,连个收据都不给。为了这6万块钱,我老爸把房子都卖了。”他喘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第二,本指望大学毕业赶紧找个工作,赶紧挣钱给老爸老妈赎房子。可老董个****的,为了挣钱不停地扩招,只要给钱,五音不全的也往进招。一个学艺术的,一年上千的招,哪个单位要那么多唱歌跳舞拉二胡的?”

窦豆:“是呀,我听说从前每年才招几十个,汉唐连老师带学生都不到一千人。”

万峰凌:“第三,那脑残狗屁不通却能读研留校开跑车,泡过的女生比我上过的课都多,咱收拾他至少算是见义勇为,为什么不干?就算败了也得让****的心跳一回!”

窦豆伸出手和万峰凌击掌:“嘢!”眼睛看着孟溪,一副“鄙视你”的表情。万峰凌也学着窦豆的表情:“我要是你,起码还有第四个理由。”

孟溪:“啥呀”

万峰凌:“不干会被媳妇抛弃,会让媳妇看扁!”

孟溪拍案而起:“我呸!多大点事呀,我是考验考验你呢!”

董卫东来到车前——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奥迪A8。他并非没有司机,但他觉得有些事还是自己更合适。所以他的司机除了正常会议场合开车之外,主要的任务就是洗车和坐办公室。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关门,准备发动汽车。突然,车门被从外面打开,副驾驶和后座各窜上一个人,头上罩着长筒袜。董卫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脖子上一凉,一把刀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副驾驶座上的人恶狠狠地说道:“老实坐着,别乱说乱动!”

董卫东:“你们……”

“闭嘴!”——脖子上的刀向下一使劲,吓得他立即把话咽了回去。

完了——是谁?颈动脉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坚硬的感觉,是谁要我的命?冥冥之中,他甚至屡次在半梦半醒之间遇见这种结局,应该叫预感……董卫东顿时心如死灰,一时竟好像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完了!

其实,孟溪的手一直在抖——只是董卫东没有发现——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麻杆打狼——两头怕!他甚至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努力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排练”,好像只记得要恶狠狠地说“老实坐着,别乱说乱动!”接下来呢?接下来呢?他隔着长筒袜看看万峰凌,好像他比董卫东更需要得到帮助。

这一刻,三个人都不知不觉地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宛如蜡像,又好像人生在此定格……

左手把董卫东的脑袋摁在座椅靠背上,右手拿刀压在他的喉结上,万峰凌只觉的血往头上冲,心里突生了一种真要弄死他的冲动。不,错了!不是这样的。万峰凌猛然提醒自己:别乱!稳住!按计划来!他想起来了,瞪着孟溪:“打电话!”

孟溪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掏出手机,边念叨边拨电话:“13888888888,老董,知道这是谁的电话?”

“承承?”顿时,董卫东脑子里闪过一线生的曙光:上帝保佑,这只是绑架而已,并非要我的命!

孟溪拨通了电话,把手机凑到董卫东耳边,电话里董承歇斯底里地叫道:“老爸,我被绑架了,救我呀……”

果然是绑架!董卫东长出了一口气,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无非钱而已。

孟溪立即挂掉了电话:“明白了?”

董卫东:“明白,明白,有什么要求说吧。”

孟溪看看万峰凌:“要求?”

万峰凌:“先把手机交出来,省得他找机会报警。”

孟溪:“报警就宰了他的脑残儿子!”

董卫东笑笑:“报什么警呀?两位兄弟要不是确实有困难又怎会出此下策?事情好商量,规矩我懂,我绝不会报警。麻烦后边的兄弟,放松点让我喘口气——反正承承在你们手上。”

万峰凌放开了董卫东,在后座上坐下。董卫东从手包里拿出手机,交给孟溪。他长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两位兄弟一定是手头紧,钱这玩意儿谁花不是花呢?这样吧,每人五万,你们放了承承。”说着,他来回看了看两人。孟溪和万峰凌没说话,各自心里打着鼓。

孟溪一看手机:“哇靠,没想到董书记校长还是个潮人,玩的都是苹果!”

“也就是个电话。”董卫东解说,“要是可以我现在就去拿钱。”他心里有事,怕10点钟赶不到球场,恨不得两人赶紧收钱走人。两人不吭声,倒让他心里不踏实。

其实,所有的计划中,只有这个细节是模糊的。既然叫绑架,当然得要钱,但要多少呢?万峰凌觉得,首先是讨回自己的六万块;孟溪觉得,如果能要来钱,干嘛不一次多要点,弄个百八十万的,就当创业资金了;窦豆则完全没概念,随便,就是想治治脑残的毛病。最后,计划到这里便成了“见机行事”。董卫东这样一问,反倒从被动变成了主动。万峰凌和孟溪一时没了主意——毕竟不是到饭馆吃饭,要多少自己肚子有数。

车里一片寂静,三个人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董卫东担心起来:“要不这样,每人十万?”

万峰凌突然嘿嘿一笑:“看来你给儿子的定价不高呀!”

孟溪立即附和:“那是相当的不高!”

董卫东:“那你们说吧,要多少?”只要是谈钱而不是其它,他觉得都好应付。高点低点问题不大,关键是要速战速决。

万峰凌突然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还能怎样?穷小子,不就是要几个钱嘛!当然,据他所知,眼前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把学生高看一眼——,什么老师学生,不过挣钱的工具罢了。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只有学生向他问好,没有他和学生打招呼。如果穿上龙袍,他就是汉唐的皇帝。比如赞助费,他说谁免就可以免,他说不免就是借高利贷你也得交,管你穷还是富。又比如留校,他说留谁就留谁,哪怕不是硕士,先留下,边干边读在职——就像他的同班同学何欢,打字都不会却可以成为书记院长秘书,而且还成了音乐教育的研究生。他不点头,就是博士也一样一边找工作去——没岗位没需求嘛!而他的亲亲故故,从高校到大专,哩哩啦啦二十几口子,全在汉唐上班,官职最小的也是科长,公车开出来一排子,吃饭、喝茶、抽烟全是公家钱。不,应该是我们的钱,没我们的学费、赞助费他拿什么嚣张!好吧,你可以用钱来藐视整个世界,我先来藐视你的钱。想到这里,万峰凌笑着说道:“要多少?嘿嘿,没想好呢。开车,先出去兜兜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董卫东急了,他做出镇定、慷慨又江湖的样子:“兄弟,只管开口,在这里谁也不敢把你么咋样。出来混讲究的就是个痛快!”

突然,不远处两个保安走过。万峰凌和孟溪不禁紧张了起来。董卫东偷偷地瞄着二人。现在,只要一把拉开车门,他就可以摆脱控制,他甚至有些激动。但最终没做任何动作。保安走着走着,竟然朝这边走来。万峰凌和孟溪赶紧低下身子蹲了下去。保安径直走到车前,围着车看了一圈,四面车窗上贴着太阳膜,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一个保安凑近前挡风玻璃,看见了车里的董卫东,突然站住,拉住另一个保安咔嚓来了个立正敬礼,然后齐步走开。

万峰凌和孟溪重新坐了起来。董卫东看了看孟溪和万峰凌,没有说话。

孟溪长出了一口气:“你刚才,是不是想着要不要报警?”

董卫东:“不可能!”

孟溪:“你随时可以报警,”拿起手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叫警察抓我,我手指头一动你那独苗儿子立即就会死得很难看。”说着举起手机,拇指放在发射键上。

董卫东双手立即抱住孟溪举着电话的手:“相信我,我决不报警!你要什么就快说吧!”他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冲动行事。

万峰凌:“跟你说过了,开车,先出去兜兜风!”

突然,董卫东的电话响了。孟溪拿起电话一看,来电显示为“于邻芷”:考,这不是舞蹈系的校花吗?他按下了免提和录音键,把电话放到董卫东耳边:“接!”董卫东担心是球场那边,赶紧凑近接听。

一个嗲声嗲气的女性声音:“干爸,我是邻芷!”

董卫东心里一惊,赶忙抬手想要挂掉电话。孟溪一把闪过,另一只手举起了自己的电话,威胁地把拇指放在发射键上。董卫东无奈,只好一本正经地对着电话说:“噢,你好!”

(于邻芷):“我还在新加坡,没钱了,赶快给我的卡里打10万,晚了你女儿就不知道是谁的啦!”

董卫东恨得牙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邻芷):“打不打说话呀,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声音诱惑之极)

董卫东压低声音:“我正在开会,回头再说。”

(于邻芷声音高了一个调)“开会?又来这一套,跟我在床上的时候哪次不是说开会?赶快再打10万,要不然我也开会——想和我开会的多着呢!”忙音,她挂掉了电话。

“开会?”孟溪收起电话,看看万峰凌大笑了起来。“真是了不起的发明!”

万峰凌拽下长筒袜随便扔在车里,对孟溪说:“真得感谢我们的校花,这段录音比长筒袜管用多了!”

孟溪把董卫东的手机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也扯下长筒袜:“绝对,董书记校长比我们更见不得人。”

一个短短的电话,使双方的心理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董卫东完全失去了对局面的把控机会,如果这段录音公之于众,后果比失去儿子更可怕。他很后悔用这么好的手机,要是除了通话啥都不能干的电话多好!显然,速战速决应经有难度了,重要的是怎样拿回电话、拿回证据,二十万估计是不行了。他决定还是先开口,主动处理,力争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

他故作轻松地笑笑:“呵呵,现在的女孩,主动得你经常躲都躲不过。不说她,还是说说你们的要求吧!”

孟溪想要调整座椅,摸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弄。对董卫东:“你这高级玩意怎么调?”

董卫东按了一下按钮,座椅自动向后移了一些。

孟溪:“靠背,角度大点。”

董卫东又按了按钮,椅背慢慢向后仰。

“行了。”孟溪靠在座椅上,把双脚达到仪表盘上。“谢谢董书记校长!”他仰头看看万峰凌,“先认识一下。我叫孟溪,大四音乐学的;他叫万峰凌,声乐‘大五’的。”

董卫东有些诧异,扭着头看看二人:“噢,噢,咱都是熟人嘛!”

万峰凌打断他:“熟吗?其实咱们不熟,没有6万块赞助费,我们谁都进不了汉唐。知道什么是‘大五’吗?”

董卫东摇摇头。

万峰凌:“所以,咱们不熟。”他拿起刚才顶在董卫东脖子上的那把刀,双手一使劲,刀子咔吧断成两截。他笑笑对董卫东说,“要是真是熟人,你就该知道我不可能杀你,更不会让一把塑料刀子吓成那样。”

董卫东脸红了,心里确实为刚才的胆怯感到无比羞愧。

孟溪:“跟他说没用,董书记校长从来不关心这些。”

万峰凌:“也是。开车,今天也让你感受一下被压迫的滋味。”

董卫东驾车向校外驶去。一到大门口,保安远远地就立正敬礼。孟溪打开车窗,煞有介事地向他挥手致意:“同志们辛苦啦!”

驶上了大街,漫无目的地转悠。万峰凌命令董卫东打开了立体声收音机,音乐的声音震耳欲聋。看见前面的一处过街地道,他突然喊道:“停,就这里停一下!”

董卫东赶紧靠边停下。

孟溪指指路边的禁停标志:“这儿不让停!”

万峰凌:“那要看什么车牌了!”

一辆交警巡逻车驶来,看也没看地驶过。

万峰凌对董卫东:“一起下车。”

董卫东迟疑:“干嘛?”

孟溪推开车门:“让你干什就干什么!”

董卫东无奈地跟着两人下了车,往过街地下通道走去,他越来越搞不清这俩个个人要怎样了。这样很讨厌,他们根本不算合格的绑匪,做事情一点也不专业。按说,早就应该讨价还价,他们却这样漫无目的地闲转。一旦摸不清对方的喜好和目的,董卫东就觉得事情不好办。

一进地下通道,便听到了两个男生的吉他弹唱,声音忧郁、略带嘶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唱歌的是两个留着长发的青年,其中一人带着墨镜。一个打开的琴盒摆在他们面前的地上,里面有些零散的小额钞票。路过的人大都行色匆匆,除了偶尔投过匆忙的一瞥,很少有人驻足。三人来到他们面前。万峰凌向他们挥挥手:“嗨,猫王!”

二人边唱边点点头。

孟溪向他们摆摆手,然后回头问董卫东:“他们唱得怎么样?”

董卫东连忙点头:“挺好,挺好的。”

一曲终了,万峰凌和孟溪鼓掌,董卫东也随着拍起手来。

万峰凌指指董卫东问“墨镜”:“猫王,认识这位不?”

猫王:“汗,他认识我的钱,不认识我的人!”

万峰凌对董卫东说道:“董书记校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咱汉唐声乐系的,和我一样,去年毕业。”

董卫东忙寒暄道:“哦,你们好你们好!唱得不错!”

孟溪对董卫东:“真的?”

董卫东:“真的真的。”

万峰凌:“钱包!”

董卫东一愣:“钱包?谁的?”

万峰凌笑了:“废话,当然是你的!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听歌哪能不给钱呀!”

董卫东打开皮包,拿出钱包:“给多少?”

万峰凌一把拿过钱包打开,里面有各银行种卡,还有厚厚的百元现金。孟溪一旁看得直眼馋。万峰凌抽出一迭递给“猫王”二人:“听见了吗,董书记校长说你们唱得挺好的,你俩算是给汉唐争光了,不能不奖!”然后,钱包并没有还给董卫东,而是顺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猫王”二人呆住了,看看万峰凌和孟溪,又看看董卫东:“哇考,我的神以及上帝,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万峰凌拍拍董卫东的肩膀说道:“你告诉他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猫王”二人互相击掌喊道:“嘢!”

董卫东铺出一脸的笑容,恨得肝肠寸断。羞辱,这是有生以来最严重的羞辱,而且是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任意摆布。他努力忍着:为官之道,一要能忍,二要能忍,三还是要能忍。

“好了,”万峰凌一本正经地说,“二位继续,我们还要陪董书记校长到处看看。”

“欢迎再来!欢迎天天都来!”“猫王”二人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他们明显感觉到事有蹊跷,但不知道个中原因。管他呢,反正今天是史上最好的好日子。

三人回到车上继续往前开,时间已是十点十分。

董卫东悄悄地通过后视镜观察万峰凌,他感觉到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头发比自己多不了几根的家伙鬼主意更多,难以捉摸,应该是个主谋。他在拖延什么?自己已经明确了愿意出钱,他干嘛还在要等?是哪里没有准备好还有破绽,还是老奸巨猾、试探自己的底限?但不管怎么说,越拖对自己越不利,一是打球的事必须尽快予以补救,二是再有不该打来的电话打进来只能更多地授人以柄。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结束!

其实,孟溪也开始有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既然董卫东愿意出钱,那就赶紧说个数,拿了钱闪人,为什么要这样不着边际地逛来逛去呢?他心里估摸着,照董卫东目前的情形来看,本来只是赎儿子,现在又加上电话录音,估计要他个一百万应该问题不大。要是不给,这段录音放到网上,肯定断送了老家伙的前途,估计他不会冒这个险。一百万,三个人分的话就是每人三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如果那样,可以和窦豆去国外读研去啦!真没想到,本来全家天天为出路发愁,忽然间一下子前途变得那样光明灿烂,原来挣钱也可以这样容易呀!这个小小的豆豆,真是太有才了!一百万,那得是多大一堆呀?不行,得让万子快点,别磨蹭。他回头看看万峰凌,万峰凌靠在座椅上,翘着二郎腿,两眼望着车外,舒服无比地欣赏街景,神态悠闲,那叫一个拽,就好像啥事也没发生。无奈,孟溪只好转回头来。怎么说呢,总不能让董卫东看出来两人没想到一块去吧?算啦,先忍着,找机会吧。

此刻,万峰凌心中并非平静如水。下一步该怎样走呢?该狠狠地敲他一笔吗?看起来,拿回六万块钱并不难,可就这样算了吗?董卫东到底有多少钱,或许远非几百万那么简单。担心儿子只是一方面,但看起来更让老董担心的是于邻芷的电话。对了,应该去银行,干脆给于邻芷汇些钱,让他在银行的监控录像里露面,把他俩的事做成铁证,还可以趁机查查他的卡里有多少钱。突然,窗外出现了他熟悉的东花园,他连忙拍着前座靠背:“停车!”

董卫东吓了一跳,赶紧刹车停在路边。

东花园和西花园在城市的两端,是格局对称的两个街心花园。但两个花园都没有很好地完成它们的使命:西花园是民工的集散中心,木工、电工、泥瓦工、油漆工等等应有尽有,数不清的民工一年四季在那里等活干。东花园则成了这座以高等院校众多闻名的城市的缩影,是大学生的“乐园”。做家教的、卖旧书笔记的一个挨着一个,和民工一样,每人的面前也摆着一个纸牌子。与民工不同是,字写得规整些、漂亮些;内容也不同,外语、数学、语文、国画、油画、书法、舞蹈、声乐、钢琴等等。按照不同的课程组成各自的阵营,众多等待家教生意的年轻人,一排排地坐满了石椅、花坛边上、草地上,大部分人带着塑料水杯,也有个别的拿着瓶装水。因为和西花园的民工们有着同样的目的,大学生们也有着和民工们一样的眼神:渴望、焦虑。在经过这里的市民看来,大学生民工都一样,别说是要找人,就是多看几眼,立马也会有一群把你包围起来。万峰凌是这里的常客,东花园是他这个“大五生”经常“战斗”的地方。

董卫东这回学乖了,什么也没问,下车跟着就走。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可以尽可能快地结束这一切。

如果仅仅是万峰凌和孟溪,谁也不会到看他们一眼——不过又多了两个抢生意的。但跟在他们后边衣冠楚楚的董卫东,立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那眼神,就像是狼群发现了猎物。三人刚刚走进东花园,大家便已经纷纷站了起来,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您好!”、“需要什么家教?”、“要英语吗?我是专八!”,跟前的不停地问,远处的迅速往这边挤。万峰凌赶紧指指前边,示意要找艺术类。

三人钻出人流来到艺术类的阵营,已然知晓的人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有的还大声地和万峰凌打招呼,人群一阵骚动。孟溪和董卫东都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手忙脚乱。

以往,万峰凌都是这人潮的一分子,以今天的角度看着人潮却是第一次。面对此情此景,他不禁一阵心酸。为了让每个人都听见,他用发声法大声喊道:“别乱别乱,人人有份。汉唐的同学都到这边来!”

这一声叫喊,男男女女的年轻人立刻围得更紧了:“我是!”、“我是!”、“我也是!”。三人陷入了重重包围。

孟溪灵机一动,站到石椅上,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别挤,听我说!”大家稍稍站定,留出了一点空间。“大家好,知道你们很辛苦,所以,董书记校长来看你们来了!”说着一把把董卫东往石椅上拽。董卫东使劲往后挣,万峰凌和孟溪一起,连推带拉地把董卫东推到了石椅上。

董卫东站在石椅上,望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脸,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那情景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多少次全校大会,面对更多的年轻的脸,他侃侃而谈,淡定大方,全然无视他们的存在。而今,他紧张了,他失去了常态,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大都在等着他,他一次感到了无助——天哪,今天是什么日子!

孟溪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尴尬地挥挥手:“大——大家好!”

大家没有回应,等着他的下文。一个站在石椅跟前的女孩忽然带头鼓起掌来,大家跟着一起鼓掌:“董书记好!”然后又是一片寂静,继续等着他的下文。董卫东木然地放下手,沉默,沉默仿佛烧得过热的桑拿房,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孩对他说道:“董书记,你是有活儿给我们吗?我都一个礼拜没有接着活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呀……”说着眼泪不觉地流了出来。

董卫东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不知道说什、怎么说。对他来说,生活的窘迫并非没有记忆,但那都远远地尘封在童年的六十年代了。不同的是,那个时代大家都是穷,没有富人。一旦挨饿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成为大部分人的生活日常,便没有人把贫穷挂在心上:既不丢人也无压力,动物的本能成为唯一的生活驱动,人们享受着到处觅食的动物的快乐。但眼下一切都变了。作为穷人,生活窘迫还在其次。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来自于富人、“成功人士”的豪宅、名车、从头到脚的奢华;在这样的参照下,贫穷更是最可耻的耻辱。他可以接受一切,唯独不能接受贫穷。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设身处地地从眼前这个女孩的角度作片刻思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呀”,不知道,无法想象,无法接受!

万峰凌眼圈发亮,一个箭步跳上石椅大声说道:“别哭,我替董书记做主:不管有没有活儿,保证今天大家都有饭吃!每人200,好好吃一顿!”说着拿出钱包,给大家发起来。孟溪在一旁维持秩序。董卫东垂手而立,眼看着钱包里粉红色的钞票,由厚变薄,直到彻底清空。

大家手里拿着钱,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纷纷围向董卫东,感激地与他握手,那个女孩还给了他一个拥抱。大家一起高喊:“董书记万岁!”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董卫东木然地与大家握手。不经意间,以被动的方式,他又成了中心。孟溪拉着万峰凌,悄悄地躲在了一边。

孟溪虽然很赞同眼前的行动,但他更想弄清楚万子到底在想什么,准备怎么干。他悄悄地对万峰凌说:“大哥,你到底想怎样?”

万峰凌神秘地笑笑:“放心把大哥,我会让老董付出巨大的代价,不仅仅是钱。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孟溪将信将疑:“你准备要多少?”

万峰凌:“还不知道他有多少,一会去银行,先查查他的卡。”

孟溪:“必须在下午六点以前结束,豆豆那头约好的六点!”

万峰凌:“没问题,咱们下来……”

董卫东终于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两人结束耳语,一起往车旁走去。身后的东花园里,纷纷攘攘地酿造着一段传奇。

三个人回到车上,董卫东拿出烟来示意二人,见两人不抽,便自己点上一支。

万峰凌冷冷地对董卫东说道:“知道吗董书记校长?这些人交了六万赞助你,你却让他们都快变成要饭的了!”

董卫东苦笑:“那,怎么能怪我呢?”

万峰凌脱口而出:“去你妈的!不怪你?谁逼着你收赞助费了?你知道六万块钱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你儿子怎么不来东花园?”

董卫东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全校师生六千多号人,没一个敢这样骂他。

孟溪也很意外,但随即也指着董卫东厉声说道:“再看看你手下的那帮老师,混时间混职称混课时费,哪一个在认真教学生?你是书记兼校长,不怪你怪谁?”

半晌,董卫东叹了口气:“社会就这样,我也是没办法。”

万峰凌:“社会?社会不是你们这些东西搞坏的吗?”

突然,董卫东的手机响了。孟溪一看,还是于邻芷。他对董卫东说:“告诉她,现在就去银行给她打款,记住了!”

董卫东点点头。孟溪打开免提和录音,把手机凑近董卫东。

董卫东:“喂!”

(于邻芷肉麻的声音):“亲爱的,给我打款了吗?”

董卫东:“噢,现在就去银行。”

(于邻芷一阵夸张的亲吻声:)“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我去和别人开会,回来我一定好好好好报答你!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孟溪挂断了电话:“好啦,真他妈麻!现在开车,去银行。”

到了银行,两人让董卫东走在前面,把他清楚地暴露在监控录像里。来到柜台前,孟溪和万峰凌一左一右站在董卫东旁边,看上去就像两个保镖。

万峰凌拿出董卫东钱包,指着里面的各种卡:“哪张?”

董卫东指了指其中一张,然后在两人的监督下填完了单子签完了字。

孟溪问他:“密码,说错了就麻烦了!”

董卫东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密码。

孟溪听完指指大厅里的座椅:“好了,剩下的我来办,你俩歇着吧。”

万峰凌把钱包交给孟溪,和董卫东走过去坐在椅子上。

孟溪把单子、卡递进小窗口,看着柜台小姐划卡、操作。监视器屏幕上显示的户主却不是董卫东,而是一个叫“李甜甜”的名字。他心想,这老东西够狡猾的,对付实名制很有一套。

办完之后,孟溪把回执单小心翼翼地收好,装进了自己的钱包——这是证据。然后离开柜台,到柜员机上查验卡里的余额。一看余额,孟溪的心一阵狂跳:256万!他努力定了定神,通过转账操作,把这256万一分不剩地转进了万子事先开好的空白卡里。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万峰凌和董卫东跟前,和他们一起离开银行。一边走着,他看了一眼董卫东问道:“这是谁的卡?”

董卫东低着头:“啊啊,一个朋友。”

孟溪笑了笑:“董书记校长有多少这样的朋友,介绍几个给咱?”

万峰凌看了他一眼,孟溪趁机给他使眼色。

孟溪大声说道:“不行,我得上个厕所,破银行,连个厕所都不修。万子,你去不?”

万峰凌看着孟溪神情有异,感觉到孟溪有话要说。便对董卫东说道:“你先到车里等着,我俩去上个厕所。”两人往旁边的宾馆里走去。

走进宾馆,孟溪隔着玻璃门窥视着董卫东。万峰凌感到莫名其妙:“咋啦孟子?”

孟溪头也不回,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知道看着董卫东上车、关上车门,才转过头来冲到万峰凌面前双手专著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发啦万子!咱们发啦!”然后拽着晕头转向的万峰凌走到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满脸涨得通红,尽量压低声音说,“256万!256万!”

万峰凌瞪大眼睛:“你全转了?”

孟溪拍拍牛仔裤口袋:“全体都在这里,一分不剩!”

万峰凌:“256万?”

孟溪:“对,256万,现在咱们怎么办?撤?”

万峰凌冲他一摆手,闭上眼睛:“等等,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孟溪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不知不觉中,已是满头大汗。

万峰凌睁开眼睛,仰头看着天花板的某处,自语道:“开口就是二十万,随便一张卡里就是二百多万——”他猛然盯着孟溪,“不够,还差得远!”

孟溪末,莫名其妙:“什么差得远大哥?你说胡话呢?”

突然,董卫东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孟溪拿出手机一看,一个女人的头像闪烁着,来电显示为“田小春”。他赶紧招呼万峰凌:“快看快看,是财务处长田小春,汉唐最牛的女人!”

两人打开短信,上面写着:事情顺利不?我在顶楼等你,爱你!

“我考!”孟溪看看万峰凌,“老董还是多种经营呀!”

万峰凌仔细看着短信,自语道:“顶楼,顶楼是哪里?”

孟溪摇摇头:“不知道,说不定是他俩的暗语。先别管什么楼了,钱已到手,计划完成,咱们闪?”

万峰凌摆摆手:“不,我看坑还大着呢。你想想,随便一开口就是二十万,随便一张卡里就是二百多万,咱事办得肯定还不到位!”

孟溪:“大哥,见好就收吧,太贪咱也成贪官了。”

万峰凌嘿嘿一笑:“对付贪官,一定要比他还贪。相信我把大哥,咱一定要乘胜追击,一次性搞定!”

董卫东坐在车里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难捱。烟已经抽了两根,还不见万峰凌和孟溪回来。不行,得去打个电话,球场的事必须有个交待,否则以后就麻烦了。他推开车门下车,想去找个公用电话。刚走两步又觉得不对:万一两个小子回来见不到他咋办?承承和电话录音都在他们手上,要是他们认为自己去报警,后果就无法控制了。在学校多年,他深知现在的年轻人,胆子大、不计后果,什么都敢干。万一碰上个不要命的的,岂不是酿成大祸?承承固然不是个好孩子,但如果失去他,那种痛是无法承受的。还有电话录音,一旦被传到网上,说不定最终能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忍,值此关头,还是一个字,忍!董卫东又转回头来,坐回车里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

终于,两人回来了。见两人上车,董卫东扔掉烟头,若无其事地问道:“现在去哪儿”

孟溪说:“12点20,董书记校长也该饿了吧?要不咱去吃饭?”

董卫东:“没事,工作起来耽误午饭是常事。”

万峰凌:“是吗?果然是传说中的废寝忘食。可我俩不行,不是党员也不是领导,所以饿了。不吃饭,啥事也办不成。”

孟溪手里晃着手机:“要不这样吧,我点地儿你请客,行吗董书记校长?”

董卫东点点头。

孟溪:“就水上云天吧,咱也跟着董书记校长腐败一回。”

万峰凌:“好好好,今天咱也跟着领导见识一回顶级店,算是和尚沾了月亮的光。”

董卫东有些犹豫:“有点不顺路。”

万峰凌:“舍不得?”说着伸手去拿孟溪的手机,“舍不得就吃了你儿子!”

董卫东:“别别,我是怕那里人多没地儿。咱现在去就是了!”说着发动汽车。这时,董卫东的电话又响了,又是于邻芷。孟溪按下免提和录音,对董卫东说:“接!”

董卫东:“喂!”

(于邻芷)“怎那么才1000块钱呀?**找个小姐也不止这数呀!”

孟溪拿过电话大声笑道:“哈哈,美女,你跟小姐有区别吗?”说完挂断了电话。

水上云天坐落在桃江水岸,纯正的欧式建筑。蓝天、碧波之间,雪白的七层楼宇从郁郁葱葱的绿树中高高拔起,成为全市闻名的超豪华的酒店。这里只接待会员,来者非富即贵,孟溪和万峰凌和很多百姓一样,只是听说过没见过。酒店的大门仿佛电影里的庄园入口,高大、幽静。门口站着两个高个帅气的年轻人,头戴红色硬质帽子,身着藏蓝色制服,看到董卫东的汽车驶来,立即右臂贴在胸前深深鞠躬,然后用对讲机通知里边。孟溪向他们挥挥手,大声喊道:“同志们辛苦啦!”进入大门后,汽车沿着巨树参天的林荫道前行。道路用一色的石板铺成,宽阔平整,两边是石雕的灯柱栏杆。刹那间,好像已经远离了这座喧嚣的城市,置身于遥远的桃花源。

绕过一座喷泉假山,汽车驶上了这座白色建筑的门厅。立刻,四个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黑色蝴蝶结的小伙子敏捷地来的车前,用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拉开车门,迎接三人下车。一位侍者接过董卫东的车钥匙,鞠躬说道:“您好,董书记!”

三人走向旋转玻璃门,两个穿着迷你裙的门迎小姐分左右两侧鞠躬脆声说道:“欢迎董书记光临!”

一个穿着毛料西装裙的年轻女子立刻从里面迎了出来,胸牌上写着“大堂经理”:“董书记,正想您呢你就来了,果然是心有灵犀呀!”说着挽起了董卫东,一起走进大厅。

孟溪、万峰凌跟在他们身后,相视一笑:“看来不是人多,是熟人太多!”

董卫东一言不发。

孟溪叫住大堂经理:“喂美女,包间里有没有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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