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是在傍晚时分才踏入辉城的。
本来当他远远地看到卤胡带着上百精锐登上城墙时,就知道了接下来的战斗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悬念。想起从辉城一路向北还有十几座没有收复,兀术就打算只留下卤胡和他的万人队,自己则连夜带着其他诸军继续向北进军。然而就在两万金军集合完毕整装待发之时,从城中匆匆赶来的韩常改变了兀术的行程。
当得知卤胡又在城中搞起了屠杀,兀术大发雷霆,他曾多次告诫卤胡一味的杀戮无法使汉人屈服,而且只能加剧两个民族间的仇恨,这种日夜相攻的战斗也将伴随着越积越深的仇恨永不停歇。即使女真人能够将中原所有的汉人屠戮一空,可这片为王庭孕育了大量财富的土地却并不适合习惯了游牧的女真人,中原只会随着汉人的消失而败亡,无数女真战士撒在这里的鲜血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虽然兀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只带着十几骑卫兵进了辉城,可很明显他还是来晚了,城中早已成为了一片修罗场,眼前的情景让久历生死的兀术也不禁感到一丝胆寒。他首先看到的是城中已被尸体堆满的街道,这些尸体的右手都已被齐腕砍去,不知成了哪个战士的军功,冷风一过,断腕处流出的鲜血已几近凝结,可血腥的味道却依旧飘荡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久久不肯散去。
比刺鼻的血腥味更让兀术感到震撼的,是从城中各个方向传来的求饶哀嚎之声,兀术听得出这些声音里有老人苦苦的哀求,有孩子恐惧的啼哭,更多的则是女人凄厉的嘶叫。不过无论求饶还是啼哭,总会在士兵们嘲笑的呼喝中戛然而止,只余下女人们越来越弱的悲鸣依旧在空中飘荡。
就在几近狂暴的兀术准备驱马寻找卤胡时,城墙上传来的一声汉人的喝骂让他停住了脚步。
“金狗孙子们,千刀万剐只管往爷爷身上招呼,若有半声讨饶算不得英雄!哈哈,爷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跟着岳大帅杀你们个落花流水!咳……咳……”
兀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濒死的宋军被牢牢的绑在了城墙上,十几个女真战士正用锋利的马刀在他身上制造更多的伤口,被折磨的宋军只是紧皱着眉头不肯发出一声哀嚎,可从他脸上颤抖的肌肉依旧能看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看到这一幕,兀术有些责怪战士们的残暴,因为他觉得只有光荣的死法才配得上真正的勇士,因此他决定擎起弓箭,亲手结束了城头宋军的痛苦。
飞羽如电,摇晃的箭杆深深插入了宋军战士的胸膛,汉子临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微笑,可兀术从这个微笑中读出的不是解脱或感激,反倒更像是对周围金兵的漠视与嘲笑。看到自己刀下的宋军被冷箭结束了生命,十几个女真战士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羽箭飞来的方向,虽然当他们看到兀术颈上挂着的金狼头时都低下了头颅,可目光中的怨恨却并没有因为兀术的身份而改变。看着手下士兵眼中的怨恨与不甘,兀术明白了也许这些士兵并不是单纯的残忍好杀,可能他们的战友兄弟就倒在了城墙之下。
就在这一刻,兀术突然感觉自己之前的愤怒过于天真了。因为也许今天自己能依靠颈上的金狼头制止士兵一时的杀戮,可是却永远无法压制战士们心中深可及骨的仇恨。
想到这里,兀术有些落寞的摇了摇头,轻挥马鞭出城而去,身后留下的是城中久久不歇的惨叫。
……
从辉城中回来的兀术一声不吭的进入了自己的营帐,他脸上的严肃表情也让几位千夫长不敢上前搭话,整支大军也因为兀术的突然沉默而在辉城外重新扎营。
深夜,金军大营中格外寂静,激战了一天的士兵们早已扛不住疲惫而昏昏睡去,只余下几个倒霉的哨兵在军营四周游荡,初冬的冷风顺着领口灌入身体,冻得他们瑟瑟发抖。不过虽然很不情愿,可士兵们却丝毫不敢偷懒,因为中军大帐中彻夜不熄的灯火就是最大的鞭策。
此刻兀术的帐中并没有一丝冷意,刺骨的冷风已经被厚厚的羊毛毡挡在了帐外,而帐子的正中位置摆放着一盏精致的青铜小炉,精雕细琢的双龙戏珠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宋皇家的御用之物。透过炉顶镂空的金丝,几根通红的火炭散发着撩人的热浪,而热浪中一双轻轻翻滚的纤美玉手足以带给男人致命的诱惑。
书案前端坐的兀术却无暇欣赏那双白嫩的玉手,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思索。自打从辉城归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从根本上消除汉人与女真人之间的仇恨,可结果却令他沮丧,因为两个民族间代代仇杀流下的鲜血足以染红整个中原,在这深可及骨的仇恨面前他的努力变得越发渺小。
可兀术明白女真人必须拥有中原,因为即使是战后衰败不堪的中原也依旧要比金国最肥沃的河套地区富庶百倍。就在攻陷东京至今的十几年里,女真人已经在这里获得了大量的财富与资源,如今大金军队中几乎全部的优质武器和半数军粮就都来自中原。
然而最近的战事却总是以金国的失利而告终,想到这里兀术脑海中就不停的浮现着一个个熟悉的场景:回忆里有小商桥畔三百宋军敢于朝着三万金兵冲锋的勇敢,有宋军俘虏宁死不降喊着“追随岳帅”就义的决然,也有今天辉城中那个男人漠视生死的微笑……就在一幅幅宋军战士英勇作战、慷慨就义的画面切换间,兀术似乎突然找到了让中原汉人变得悍不畏死的源泉。对,就是是那面“岳”字大旗,是旗下那位雄壮的男人。
“唯有岳飞死,才可奴役中原人心,才可永占中原!”兀术深沉的低喝打破了帐中的平静,也吸引了依旧侧卧在火炉旁的柳如烟,她回头给了兀术一个感激的微笑,可她那宛若一泓秋水的眸子里却带上了一丝心不在焉。
兀术并没有被柳如烟的微笑所吸引,想到岳飞这位沙场豪杰居然要因为自己的阴谋而屈辱的死在权臣的屠刀下,他心如刀绞,刚刚下定的决心也因为内疚而变得摇摆不定。。
“为了女真一族的百年荣耀,我完颜宗弼甘愿当此骂名。”兀术最终还是在个人名誉与金国未来的抉择中选择了后者。决心已定,他毫不犹豫的拿起笔挥洒开来,仅仅两柱香的时间便完成了给大宋高宗和丞相秦桧的两封信函。
“……岳飞不死,宋金永无言和之日!”
“……诛岳飞全家,本王将恭送尊夫人南返!”
写完了信函上的最后一个字,兀术感觉手中的毛笔已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让自己拿捏不住。他站起身走到了帐外,望着满天的繁星久久伫立,直到那一双细若无骨的小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才微微叹息道:“唉!鹏举一去,天地间又将失一英才,而宗弼也将再无敌手……”
*****
*****
临安城,冬月十八。
兀术派出的信使经历了半个月的旅程终于到达了临安城下,即使已经步入寒冬,临安的美景依旧让这个从未领略过江南风光的女真信使感到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冬天就应该是单调而枯萎的颜色,可眼前树梢上的暗绿却颠覆了他对冬天的印象。就在他因为欣赏美景而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时,身前传来的一声呼喝打断了他的雅兴。
“此地乃是龙卫军辖下,来人下马接受检查!”
甫一听到眼前宋军的呼喝,战场上磨练出的直觉让女真信使心生警惕,他的右手下意识的朝着腰间的刀柄摸去,不过摸到的却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宋军腰牌,这也让他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想到这里他学足了大宋差官的桀骜模样,高声喊道:“我乃朝廷八百里飞传信使,身负密函,谁敢阻我?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刚才趾高气昂的信使已经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趴在地上苦苦呻吟。
“嘿嘿,信使有什么了不起?敢惹我们龙卫军的人?”一个看上去满脸匪样的兵痞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一边细心的收拢绊马索一边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信使,又调笑着说道,“你小子外地来的吧,不知道龙卫军是谁的地盘?告诉你,云麾将军岳雷岳少帅!”说道这里,兵痞脸上的匪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崇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