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天色暧昧不清,宫灯一盏一盏被点亮。宫女们穿着华服,来回穿梭。今夜是皇上招待梁国使节的宴席,半点马虎不得,出不得半点差错。
司徒尚独自一人坐在末席,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酒。本来以司徒尚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宫宴的。可是温瑶锦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末席给他安排了一个位置。
司徒尚觉得这样就很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也无需注意别人,这样才可以放任自己的目光,去追随着那个身影——已是半年不见了。
林雪蝶坐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她已经换了妇人的发髻,按品秩大妆,穿一身青质绣翟的翟衣,织金云龙纹,带九翚四凤冠,更显得端庄沉静,眉目之间尽是温婉之意。她偶尔笑,偶尔开口和身边的人说着些什么。
司徒尚合了合眼,感觉这一幕有些刺眼。
近乡情怯。
想见,却又不敢见,不能见。
司徒尚觉得自己像是被置于火上,被相思和伦常烘烤,两面煎熬。只是那视线,怎么也收不回来,不停地对自己说,再看一眼,就一眼。
“司徒大人。”有人在身旁说话。司徒尚一个激灵,忙转头。是温瑶锦,穿着大红色的宫装,面如美玉。司徒尚不愿多看,垂下了眼。
那一日,温瑶锦在司徒尚面前挑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不肯认输一般,日日去定国公府守着司徒尚,甚至为司徒尚向皇帝讨了一个户部主事正六品的官职。从那天起,温瑶锦就称呼司徒尚为“司徒大人”。司徒尚头大如斗,根本就不明白这个小公主为什么对自己那么执着。她难道不明白她这么做只会让自己更厌恶她么?
可是温瑶锦才不管司徒尚是怎么想的,她今天状似心情很好,笑着问司徒尚,满面的酡红,满心的欢喜:“我去求父皇,让他给我们指婚。好不好?”
司徒尚一惊,想也未想,便道:“公主厚爱,臣愧不敢当。”
温瑶锦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明白,问:“你说什么?”
司徒尚又重复了一遍:“臣不敢当。臣无才无德,何以尚主?”
“你不要?”温瑶锦的手指狠狠掐在自己的掌心里,整个人都在抖,他说什么?他竟敢不要,他竟敢不要!自己为了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明的暗的,为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在父皇面前说了他多少好话,到头来,竟然只换得这一句“愧不敢当”?
她知道自己娇蛮,没有问过司徒尚的意思就为他要来了这六品的官职,可是不这样做,司徒尚会看她一眼么?温瑶锦有如要渴死的旅人,抱着毒药,饮鸩止渴。日日相见,越见便越想见,她也知道司徒尚其实并不愿做这些事情,可是他还是答应下来了,不是么?这不就证明他其实不是很讨厌她?可是他现在居然说什么“愧不敢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温瑶锦心中明白司徒尚是为了什么,再说的清楚一些是明白他到底是为了谁,可是温瑶锦就是不甘心,好像要亲手把所有的话都逼出来,才会满意:“为什么?别和我说那些什么‘无才无德’的话,我不信!”
司徒尚低头,不去看温瑶锦质问的眼神,不语。
见到司徒尚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温瑶锦心头火起,声音也抬高了些:“司徒尚!本公主在问你话!你敢不答?!”
司徒尚抬眼,迷蒙的宫灯之下,他的瞳仁大而黑,却像一滩死水,平静得令人心惊。
温瑶锦颤抖了一下,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的五哥。五哥看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目光安静,一点情绪都没有。温瑶锦宁愿司徒尚恨她,也不希望他无视她。她刚要开口,司徒尚却已经收回了视线,略微垂了眼:“公主所言甚是,臣不敢。”
温瑶锦最讨厌他这副样子,淡漠疏离,谦恭有礼。一句臣,一句公主,把界限划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酸雾在胸口翻腾,温瑶锦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她已经是我的五嫂……”
话还未说完,就被司徒尚打断:“公主!”他低喝,语气中少见地带了责备之意,却也只说得这两个字,便再也没有下文。
温瑶锦不管以前怎么对待司徒尚,司徒尚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之意,何时见过司徒尚沉下脸来,不高兴的样子?温瑶锦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无论做什么,终究是比不过那个人,微微冷笑:“司徒大人还真是护短。到底是兄妹情深,这般宝贝自家妹妹。”
一句兄妹情深,一句自家妹妹。
这几个字,薄而凉,冲着司徒尚的伤口毫不留情地扎了下去。温瑶锦知道五嫂就是当初的林姑娘,她头一回见到这位五嫂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怔怔半天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来,她无法形容自己见到她时的心情,只是恍恍惚惚想着,原来是她,原来是她。命运竟然捉弄人至此。
她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司徒尚疼——她不好过,便也不会让别人好过。温瑶锦看着司徒尚骤然苍白的脸色,心中忽然泛起层层的快意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就是喜欢看着司徒尚痛,看着他皱眉隐忍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这样想,这样做不对,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温瑶锦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毫不容情地接着说下去:
“司徒大人可曾听说了婚宴上的那一幕?五嫂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和五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连罗嬷嬷都对五嫂赞不绝口呢。”
“瑶锦真是替五哥高兴。上天果然是眷恋五哥的,司徒大人说是不是?”
她每说一句,司徒尚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到最后,已然是苍白如鬼。
可是即便这样,即便温瑶锦已经这样刺伤他了,即便已经这样地不留情面,几乎把司徒尚最最隐秘的心事都抖露于人前,司徒尚还是温文地回答道:“臣代三妹谢过公主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