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婚姻是过命的交情（五）

她挽起头发，在井边汲水。篱笆外隐约可以看到人影晃动，她走出去。

朝阳金红色的光辉把他的脸染上霞色，距离上次见他已经过去四年。他个子又长高了一点，人却很瘦，精神还不错的样子。真好看，她想，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那个好看的男子正对她张开双臂，说：

“我回来了。”

蝉蝉七和阿猪苍促的成了亲。他原本想先盖一间房子，再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可蝉妈妈不同意，她的女儿二十岁了，一天都不能再拖。简单的摆了个酒席，她就是他的妻，他把一支做工粗劣的木头发簪戴到她头上，她记得这是他初学木匠活时做的，她还曾问他要过，他却不肯给。

他们的新房是一间空置的茅草屋，原先的主人搬去镇上讨生活。他们成亲没多久，她的父母也搬去镇上，她的五姐说父母年纪大了，该去镇上享享福。接着村里人陆陆续续都搬去了别的地方，这个小村庄越发的荒凉。

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那年，菜头一家也搬走了，再往后走不动的去世，走得动的都离开……不知不觉间，这个村子就剩下他们一家。母亲写信来催她也到镇上去，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阿猪的手艺也只有到镇上去才能赚钱。

他们还是留了下来。这里有太多他们的回忆，只有他们不是更好，没有人来打扰，就这样相守一生。

……

孩子七岁那年，他们把他送去镇上母亲家。村子里没有学堂，让孩子去镇上读书。这些年镇上的房子变得很贵，他们的钱甚至不够一年的房租。

然后，这里就只有她和他。

他不会农活不会家务，自己家里也没什么木匠活可做。他在家做一些工具和玩具，去城里赶集时卖点钱，不多却也不算少。

她包揽家里大大小小事，原本懒散的人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忙碌，她的脾气越发暴躁。

还好他脾气好，两个人过得也算和美。

……

她三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在河边洗衣服时看到自己的倒影。穷人家买不起镜子，早年她出嫁时，母亲给了她面铜镜，为了孩子上学也早就当了。原来，她竟已老成这个样子，干枯、褶皱，重复的生活，机械的干活……眼前突然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儿子嫁进村里的女人，在那个恶臭的院子里，像死人一般搓洗着衣服。

她的母亲总说，“你当初若能听我的嫁给镇上徐姓人家，现如今也过的是和你五姐一样的奶奶生活，再不济也和其他几个姐姐一样，衣食无忧。”

她有些埋怨自己，更多的是怨他。

他也他的不如意。镇上的东西日新月异，他的手艺早过时了，根本卖不出去。拿不回去钱——想着妻子发怒的样子，他都不想回家。有个酒馆老板要用一小壶酒把他的东西换走，他想了想就换了，反正卖不掉还得拿回去，更麻烦。

妻子果然大发雷霆，舍不得摔打家里的东西就摔他，过后他喝着酒发现这东西真的能解愁，醉意朦胧间想起多年前遇到的一位闺阁千金……也许他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子。

……

她四十五岁时和四十七岁的他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她看见他就烦，想到自己为这么个废物搭进去一生，每天还要伺候他一日三餐，她就恨不得毒死他，可惜她现在没了年少时的狠辣，下不去手。他看见她也好不到哪去，这个暴躁懒散的婆子，当初他怎么会看上她这样的人。

最让他们伤心的是，他们的孩子不愿意有他们这样贫穷、无知的父母，被自己的骨肉厌嫌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

那兄妹俩自称是去镇上投奔亲戚，可亲戚没找着，盘缠却花光了。他二人没办法，只好流落到此处，岂料妹妹却又病了。

蝉蝉七正在院里晒着肉干，一个男子背着个女子在她家敞开的门外想讨口水喝。男子很是英挺，高大俊朗、一袭墨裳，像极了说书人口里的青年侠士；她的妹子也很招人疼，娇怯怯的眉目如画，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那男子说自己叫离风，已过弱冠之年；他的妹子叫离清，今年刚及笄。

他们住到了蝉蝉七家隔壁的空屋子。两家人相互照应，村里也热闹了一点。

每日里离风会和蝉蝉七一起做下地干活，出门前，离风会带着自己酿的果酒托阿猪照顾自己的妹妹。离风不是个漂亮的绣花枕头，做起农活来也是一把好手，力气大，动作利落，懂的还多，对她也是诸多照顾。

离清温婉可人，对阿猪做出来的木匠活总是赞不绝口。她识一些字，带来的行李里也有不少书，这勾起这他童年时的记忆，他们一起写字吟诗。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见好，他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平和。

……

我可以有多爱你？

爱是什么？

可以爱多久？

是什么蒙住了我们的双眼？

我可以宠你、护你、忍受着千万苦等待你、把一切美好都给你。

我以为我爱你。

牵着你的手我才完整，牵你手的那天我是这么想的。

然后我厌倦了，你也厌倦了。

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来之不易的厮守，成了我们对彼此的憎恨和折磨。

时间把存在于时间中的所有消磨殆尽。

当初我所爱的真的是你吗？

还是那份几乎绝望的艰辛带来的内心的满足？

……

离风对她说，他喜欢她，想和她一起生活在这个他们相遇的村庄里。

这般坦荡的告白，青年俊秀的脸庞在月光下轻轻的微笑。他说得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她摇摇头放弃回忆，她从没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居然喜欢上她，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离风拿出一个纸包，说里面是毒药，只要她的丈夫不在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这些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蝉蝉七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那天她做了一桌好菜，还宰了一头猪做他最喜欢吃着回锅肉；他也拿出了一坛玫瑰酒，说是专为她向离家兄妹要来的，听说可以养颜美容。

酒里下了毒。离清说她愿意不记名分和他在一起，可她怕他家里的母老虎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她身体本就不好，那只母老虎一挥手就能打死她。同离清那样美好的女子相伴一生就像梦一样，他要保护她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系于他和她小指间的红线，亮了一瞬又越发暗淡，越发纤细，几乎要断开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得的好，聊着过去的趣事，有说有笑。她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自己也吃了一块，味道不错；他给他倒一杯酒，说着男人喝什么玫瑰酒惹人笑话，倒了杯平日常喝的果子酿。

不知怎的，他看见她给自己夹菜后也吃了一样的，心里松口气，暗笑自己做贼心虚。

她没有把药下在饭菜里，而是抹在他的碗上。她到没有多想些什么，端起酒低头就喝。头上的木簪子突然掉下来，落进酒杯里又落到他正从碗里夹起的肉上，打落他手中的筷子，溅出几滴芬芳。

她从当年戴上那个木簪子之后就再没换过别的发饰，起先是舍不得看见哪个都没这个好，后来是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光了，自然首饰也一件不剩，不戴这个就没别的可以用了。这么多年也戴出了些感情，她捡起簪子，细细的擦干净，真是有趣啊，人和一个死物件相处久了都能产生感情，而人和人相依为命、朝夕相处到头来竟是充斥杀意的怨恨。

把簪子戴回头上。浅笑着看他，问道：“好看吗？”

他一愣神，然后说，“好看”。

那时他才开始偷学木工活，偷学本就不易，握笔的手却没有多少力气，她却一见到他就会指着桌椅板凳问“你会做这个吗”、“你会做那个吗”，他想见她可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会又不敢见她。

临近她生辰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个发簪。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黑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好奇，问他“这些天躲起来是不是为了做这支筷子”，“为什么只做一支，那要怎么用”“等你做齐了一副就给了我吧”。

他没好意思说这是簪子，也再没拿出来过。

直到他们成亲那天，他才把这个簪子戴在她头上。他的手艺很好，能做出比这漂亮无数倍的，可他却觉得还是这个最好，花了最久的时间，用了最真的心意。她浅笑着问他：“她看吗？”

他和她之间还有这般美好的回忆呢，可是都过去了。马上，更幸福的生活，唾手可得。

她看着他默默的夹起碗中肉，他看着她默默的端起杯里的酒。

两人的回忆纷繁复至：

孩子出生时他不听劝阻在产房中陪伴她，他看到她撕裂般的苦痛；她的棉衣好多年都没做新的了，却在他去镇上时给他一套衣的衣服；他在门外站着，提不起勇气敲门，她却推门出来，年纪很大了，却还是姑娘发式；她去镇上看五姐，便去他学徒的铺子门口偷看，她知道今天****月钱的日子，掌柜只给了他一点点钱，她跟在他身后，看他全给了点心铺的老板换回五块点心——他每次都说自己吃过了；大雾弥漫的清晨，她站在村口对他说：“你早日回来吧”……这些回忆逐渐清晰又逐渐淡去，她看到自己跟着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人一起走出一扇庞大而又笨重的大门，而他在门外等待她；他想起她坐在田梗上表情丰富，打起人来畅快淋漓，一想事情就苦恼让人莫名觉得可爱的样子。

似乎想起很重要的事，他们拦住对方的动作。

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不能死，他（她）一定不能死。

他们之间的红线突然发出耀眼的光，两人不禁闭住眼。

……

在他们消失之后，一男一女从屋外走进来。

女子抱怨道：“就差一点，我们就可以出去了。都是你心急，不愿拖时间，非要毒死他们。”

男子安抚她，“没想到他们的意志力这么强，放心吧，很快就会有人再进来的。”他看向二人消失的地方，“一定还会遇见他们，到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