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雨罢寒生,一夜西窗梦不成
长平街的尽头临着邺河有一座普通的青砖绿瓦的小院子,卫策知道它叫“青竹小筑”。名字是从前这里的女主人以自己娘亲的小字来命名的。
那时她眨着眼睛,笑着娇嗔:“父亲若是看到我们的家叫‘青竹’二字,以后定不会再难为我们了。”
她说的是“我们”,其实那时卫策知道,会被难为的只有他一人而已——明将军护女心切,而他恰巧又在岳父手下任职,他在人家女儿大婚的日子里将新娘子拐走,叫明玄重背弃了老友的约定,他岂肯善罢甘休。
初青也懂得,但为了自己的夫婿能在父亲的帐下少受些难为,这才决定把家唤作“青竹小筑”,且亲自手书并找人做了一块牌匾高高挂在门口,如此不过是想借亡母魏青竹在父亲那里讨些许情分罢了。
卫策背着初青顺着记忆中熟悉的街道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夜已近三更,除了偶尔听到夜巡人的打更声之外,这一路走来,周围全然的是一片静默。
他背上的女人轻的不可思议,伏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倘若不是还有丝丝温润的呼气浅浅的拍打过他的耳畔,他总以为她早已不在……
终于,青竹小筑近在眼前,卫策站在那两扇看着还算齐整的青绿色木门前,脑中随即闪现出的便是从前他回家时,他的女子总是能在他伸手敲门前的那一刻将门从里面打开……
那时他尚不知世事难料,不懂得珍惜门后女子笑脸相迎背后的酸涩与苦辣,他安之若素的接受她给予他的所有爱,然后待时过境迁她再一次将他带回他们的家时,他做了她的陌生人,面对他们的家却过门而不入,那天的夕阳之下,只余下她一人面对他已经走开的背影独自凄凉。
尽管是迟了十年,但卫策还是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之后,侧头微笑,温言说道:
“青儿,我们到家了。”
对不起青儿,晚了十年——我回来了……
他背上的女子默然的睁着眼睛看着她从前心心念念日夜思念的家,不再会有丝毫反应。
短暂半生已过,她从前为了能活下去,不惜用尽全部激情来燃烧自己这段生命……十年已过,她如今这般境地不过就是提前耗尽了全部,而生命这扇极限之门也就到此在她眼跟前牢牢的阖上了。
李德山上前将门上贴着的已经破败不堪的封条撕扯下来,连带着扯起了积落在其中的许多灰尘也随之挥散在空气中,文妃站在一旁不禁呛的咳嗽了一声,随即赶忙拿起手帕捂住口鼻,无意侧目一瞧时,卫策正也往后退了两步,想来也是怕灰尘呛到他背上的女子……
李德山清理完门上贴着的封条,随即伸手一把将两扇大门推开……
……
“卫郎,家里炖汤的砂锅盖子被我摔坏了,你回来时记得买,不然我晚上没法炖汤给你喝了,对了,这正好路过兴安街,你顺便再给我买一些‘霍氏’的炒瓜子儿回来……”
没有戳穿她是为了想吃霍氏的炒瓜子才叫他去一趟兴安街,那时的他以为自己不爱她,虽有微微的不耐烦却还是冲她点头微笑……待到月华初上他从军营出来回家时,脚步却已经在不知觉的情况下稳稳的站在了兴安街“霍氏炒货”朱红色的牌匾之下……
第二****照常早起亲手为他准备早饭,他其实知道她不舒服——昨晚嗑了大半夜的瓜子,肯定是上火了,但他故作不知,习惯性的伸手去拿床榻边她每日里为他准备好的衣服时,手指却不禁顿住……
自他们成亲之后,他的所有衣物每日里她都会浆洗干净,好便于他第二日能穿上干净的,他也渐渐习惯了她这般每日为他准备的干净且不重样的衣服,但今日她却没有准备新的,此刻他手中所拿的依旧是他昨日回来时的那套黑袍,这……
“……这个,”她从门外进来喊他吃早饭,见他坐在榻前对着自己的衣服发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两声,上前一步将衣服拿起来替他更衣,一边嘴里笑呵呵的瞎解释道:
“卫郎穿黑色的衣裳可好看了,今日还穿吧?!”
听着她嗓音有些哑,想必上火的也挺厉害的,卫策安慰自己不与一个生病的人计较,但她心虚在前,唯恐他问起这件事,怕因此落了一个懒妻子的名声,因此就在她送他出门前,她还伸手替他整理衣领上已经不复存在的褶皱时,嘴里还一直笑呵呵的对他强调道:
“真的,卫郎你穿黑色衣裳最好看了,呵呵。”
……
你穿黑色衣裳最好看了。
此时此刻,卫策站在家门前,已经有些记不清当时面对她明显的胡说八道他是如何所想了,只是自此以后,他真的开始穿黑色的衣袍,且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的一直选择黑色。
“到家了……”
卫策背着他的妻子一步一步踩上门前的几阶台阶,踏进门槛,走进他们的家……
记忆中经过女主人精心打理的精致院落已经不复存在,除了院中那一颗高高的银杏树依旧如往昔般开的绚烂之外,其余都已破败不堪……
卫策背着初青一点点往里走去,这是他第二次背她。第一次是他从宛城少城主与她的婚礼途中将她夺来时,他背起她答允为他撑起一片天,将她背回江夏,娶了她。
然后,离开了她!
一晃十年,他第二次背着他的妻子回家时,谁曾想得到是这般境地?!
小院中落叶残花堆积甚多,其余一切皆已全部消失,东侧厅门前的葡萄架下从前他亲手为她搭建的秋千已断了一根支柱,正无助的掉在半空中静静的随风摇曳。
卫策来不及细看,脚步穿过正堂后厅之后,脚步迅速的踏进了他们的房间。
初青从小随着父亲在军中长大,性子随性活泼,仗义豪情,但极为难得的是她喜欢看书,世人常言读书一遍能解其三分者已是世间奇才,但慕容烯知道,他的弟子初青但凡读书必能解其七分之上,实是世间难得的奇才。
成婚之后初青将她的书房也安置在了卧房之中,推门而入,左手边为床榻,右手边则全是初青的书,有从将军府送来的,有师傅所传,有朋友所赠,也有……他时不时的为她所寻的书籍,满满的书籍堆满了右手边全部的书架子,到最后就连她的书桌上也堆满了厚厚的书册……
……
卫策推门走进去,李德山随后进来捡起滚翻在地上的一小截蜡烛,拍掉灰尘然后用手中的火折子把蜡烛引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偶尔随风摇曳的几块帷幕外,什么也没有了。
积满灰尘的房间里,没有了一纸一筏,没有了一桌一凳,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卫策只觉得这里萧索寒凉的令人害怕。
从前的温馨已不再,这里就是他和她的家!
吩咐了李德山几句,卫策背着初青扭头回到前院里,将初青从背上轻轻放下来,然后脱下外袍铺在银杏树下,最后与初青一同坐在他的衣袍上,他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之上,然后搂紧初青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初青睁着眼睛,自始至终无动于衷的任由他摆布着,如失了魂的拉线人玩偶般。
卫策看着她,忍住心头的难过,笑着轻抚着她的背说道:“青儿,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罢,太晚了。”
初青的头依靠在他的臂弯处,眼睛一动不动的直视着前方,仿佛没有见到他话。
卫策握紧她的手又说了一遍,下颚抵在她的额头上,难过的无以形容……
黑色的苍穹之下,又多了一个人,也仰起头,透过自家院中的那颗花开至绚烂的银杏树,看不清漫天的繁星。
没有去抹掉,眼泪顺着脸颊一点一滴落下,卫策搂紧怀中的妻子,有些绝望的在笑——即便已经是仰起了头,可眼泪还是义无返顾的往下落……
文妃从里面走出来时便看到的是在这般美丽的夜空下,抱着已经痴傻的妻子正在哭泣的男子……
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回家了……文妃湿了眼眶,看着男子怀里已然闭上双眼却满面衰败的可怜女子,止不住的惋惜:
可惜,真的是太晚了一些。
文妃摇头,双手合十祈求上苍:再缓一缓吧,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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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文很慢,冰激凌玫瑰童鞋,我表示对你鸭梨真的很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