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人独坐,看却一秋空过
“咔嚓。”
睡到后半夜时,初青猛然被一声剧烈的雷声惊醒,整个房间被闪电照亮的一瞬间,她起身看着熟悉的四周,待重新恢复漆黑一片时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隆隆……隆隆”闪电短暂划过后,雷声继续阵阵传来,初青扯开被子,赤着脚下床走在窗前,“嘀嗒嘀嗒”的雨声也同时从窗棂处点点传来。
她打开窗子,小小的院落里墨色一片,只余下右手边中间的书房里,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初青凝视着,用尽力气,仿佛是要将书房的门窗都通通穿透……最后望的久了她便呆了一呆,看着眼前被刻意伪装成安静的青竹小筑,她略微低垂了眼眸,随后伸手将窗子紧紧关上,窗外雨声渐大,“哗啦啦”的声音转瞬间便遮挡住了院落中所有扰乱她心神的“嘈杂”。
阵阵雷声夹杂在“哗啦啦”的大雨中让初青了无睡意,近日得益于摩纳滕寻来的天山雪莲,她的身体虽不至见好,但体内的“无忧”隐隐有稳住的趋势,除了平日里多了些嗜睡,就连前段时日里不间断的失聪失明症状也再没发作。
空荡荡的房间里,寻着脑中的记忆,初青一步不差的在漆黑的屋子里坐在了自己平日里看书的椅子上。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知了点着蜡烛走进来,看到坐在书桌后面的女子,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冷漠神情,将房间里的几盏灯都点燃,最后她才将手中的蜡烛放置进书桌上的灯盏里,然后坐到下首的圆凳上,自始不发一言。
初青顺手翻开桌角的一本《杜少陵集》,簇新的纸张下,曾经用功背过的诗句朗朗上口: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
杜甫的诗句真难背,爹爹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背他的诗啊?
如何才能记住这些诗句啊?
像你父亲般胸怀天下百姓,忧思家国,就能很容易记住了!
……
手指一点点摸索着书页上熟悉的诗句,初青一时有些乱了神思。
爹爹,我让弟弟去了西南,苦心经营数载,天下大乱指日可待,咱们明氏与魏族的大仇就要得报了,您与娘亲可有欢喜些?
桌上烛火闪烁,却早已打扰不了陷入沉思中的女子。
想必弟弟此刻已经离开很远了,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能安然平凡一些就好,至于阿阮……不论朝颜如何,终究还是我害了他一生,当初若不是我任性妄为,何苦会牵连到他,以至于后来陷他半生相思。
漫漫长夜,就着桌上晃动的烛火,椅子上的女子随意的翻看着手中的诗集,神情淡淡间,似有一股悲凉决绝之意隐在嘴角。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阿阮,弟弟,你们恨我入骨,自是不会忧心“寄书长不达”的苦楚,故乡是你们的伤心绝望之地,即便真是月明,却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吧?!
……
时间的齿轮在燃尽的蜡烛灰烬里显现无余,东方露白之际,大雨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叫雨后深秋的早上寒意更重。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最后的一根蜡烛在灯盏中彻底燃尽后,初青放下手中翻阅了一晚的诗集,扭头看着坐在一旁正闭目养神的知了,颇有些落寞惋惜的说道:“天亮了。”
天亮了,新的一天,不知命运之神可曾还能眷顾我们少许!
知了睁开眼睛,先蹙眉看了看椅子上正瞧着自己的初青,随后又扭头望了望渐白的窗外,沉默了一下,然后从凳子上站起来,再不复从前的关切之意,冷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说道:“忧心整晚夜不能寐,卫夫人的美梦多年来都是美好的,好在天已经亮了……”
初青没有理会知了话语里的讥讽,一句“天已经亮了”叫她瞬间顿住身形,仿佛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天亮了!梦,真的该醒了!
……
知了一声不吭的帮她洗漱后,在她示意之下为她换了一身簇新的靛青色衣裙。
归宁带着侍女将早饭与初青每日的用药在问过知了后,照常摆在了院落中的银杏树下。
院落如常,除了地面上多了一些雨后落叶之外,并不因为住在这里的男主人中毒伤重而嘈杂慌乱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靛青色的女子今日如往常般一样静坐在垫着锦垫的小石墩上,却又反常的没有用一口早饭与汤药。
归宁站在一旁有些着急的想劝慰几句,但看了看站在初青身旁犹如一块寒冰的知了,又有些不敢开口。
两难之际,摩纳滕的脚步正匆匆向这边踏过来,最终踩在一片湿哒哒的落叶之上而停止。
归宁先向他行了礼,摩纳滕挥退归宁离去,转而坐在初青对面的小石墩上,扫了一眼见桌上丝毫未动的膳食,他伸手拿起初青跟前的筷子,毫不客气的大吃了起来。
半饱之际,他丢下筷子,张开双臂夸张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舒缓了一些疲惫,然后才轻捶着自己的后腰,对着初青闲话说道:“坐看闲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明大小姐这是要打算脱去凡尘回归真元?”
三万里晴空之下,可遥望着的却是未知的灰白色天空,靛青色的女子轻摇了摇头,“世人皆叹解语花,不知摩纳滕殿下为谁花解语?”
暗哑的嗓音轻轻滑过寒凉的空气,转瞬间便将摩纳滕捶背的动作凝固了起来:“昨日的刺客是不是姓吴?”
摩纳滕对于昨日那个求死不成反而自始至终都过于平静的刺客,心有余悸。
初青摇了摇头,摩纳滕面对她的笑而不答也不动气,反而气定神闲的问道:“你难得清醒,可有忘记曾答允过我不可伤及他性命一事?”
初青脸色微微一变,嘴角瞬间发出的一个浅浅的“他”在摩纳滕玩味的笑意中戛然而止。
“他曾是明府的管家,”被质问的女子将两个“他”字说罢,随即又摇了摇头,“但昨日之事并非由我授意。”
“不是你?”摩纳滕疑惑,盯着在他灼灼目光下的女子安然若素的静坐在那里,眸光闪烁一番后,突然什么也没有再说,站起身就要离去。
“他醒了。”
临去时他说了这件事,其实他来此的目的只有这么一件事。
……
初青看着摩纳滕离去的背影,呆愣了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他,醒了。
端起石桌上的药碗,初青对一旁的知了有些无奈的说道:“清醒了可真不好!”
略带稚气的言语刚刚说完,青碧釉色的药碗碎在了墨黑的药汁中,撒了一地。
初青依旧笑着对自己的侍女感慨道:“真是可惜了摩纳滕珍藏了多年的雪莲。”只是,以后怕也是用不上了。
知了漠然以对,初青也毫不在意,拿出手帕将手指端溅上少许黑色药汁仔仔细细擦拭了个干净,然后又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裙,随后将手帕捏在手心站起身,抬起头双眸有些迷惘的望了望头顶枝繁叶茂之上的少许暗沉天空,轻轻言道:
“终于到了……”
她扭头,冲知了笑:
“我去了。”
最后一件事了,没有再交代什么,往后的道路她早已为这个衷心与自己的女子铺好,有陆成这般痴情的男子能陪伴在她的身侧,其余诸事,初青自问,再没有可忧心之处。
……
书房里的软榻从前便有,此刻燕王卫策躺在上面,听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向来浅眠的他立马睁开双眼。
靛青色的衣裙一点点的从光亮处向他靠近,他微眯了眯眼睛,额头却已被女子冰凉的手指敷上。
初青见软榻上的男子并未因中毒引起发热的迹象,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头见男子正直直的望着自己,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看着他的双眸,淡淡的,轻颦浅笑。
卫策呆了一呆,熟悉的家,一个平常的午后,他的妻子,一个笑容……这些瞬间将卫策迷惑,仿似他们从未有离别一举……
被美好欺骗的同时,直至盘旋在女子脸颊之侧的那道丑陋的疤痕映入他眼帘之际,卫策莫名之间,在宿命门前恍然大悟。
“青儿,”他笑得温和,拉紧女子的手,声音醇厚犹如暖风:
“我回来了。”
女子跪坐在软榻前,仿佛是早已知道自己的丈夫会这般面对他已然清醒了的妻子。她微微扯起嘴角,冰凉的手指轻轻画着男子的眉目,头伏在他的颈窝处,轻声说着:
“卫郎,你痛不痛?”
卫策眼眸不变,依旧笑意满满的伸手抚着女子的三千青丝,道:
“不痛。青儿,我心甘情愿——愿意死在你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