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独上高楼
深秋的寒冷终于降临在远离帝都的邺城里,此刻在闲置了多年的青竹小筑中坐着帝国最为尊贵的男子正在向他最为亲密的仇人诉说着帝王之路上的荆棘与无奈,然后竟然满是沧桑。
初青冷笑着摇头,饮尽杯中之酒,随即指着卫湛冷冰冰说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卫湛你可知这‘无耻’二字当如何书写?”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她扭头,手指一并指着自己的夫君,紧接着骂道:“你们卫家没有一个是好人,你父皇为了先太子步步为营,算计我母亲已达到除去魏族的目的,而你为了你的帝王之位,利用我……利用我屠戮我明氏满门,如今我全家都死了,你至今还要反过来倒打一耙诬陷我父亲——卫湛,我若骂你‘无耻’,会不会污了这两个字?”
她收回消瘦的指尖,握紧酒杯,她怒斥皇帝与燕王的言辞虽然犀利,但语气倒是难得的平淡,甚至就连眉间也是淡淡的一片。
小庭中难得清静,卫湛笑着摇头,浑不在意初青刻薄的言语,挥手阻止了身后两个侍从的愤怒,转而看着那个女子,依旧心平气和的接着向她诉说:“先帝驾崩翌日,先太子便急忙于宣政殿登基,随即便将明将军自西域召回京城,那年是承元元年,你不过金钗之岁便随你父亲一同风尘赶回……”他说道这,又开始低低的咳嗽起来,太息想上前为他倒杯水也被阻止,等他收住咳嗽之声时,脸色已经开始泛青,细小的血管在额头间隐隐凸显,像是要有破出之势。
先帝驾崩那年是建元三十四年,可他心里实在是太怨恨自己这位偏心至极的父皇了,同样是皇子,可先皇只是先太子一人的父亲,而他卫湛,即便是有着强有力的母族,父亲与他也只是君臣,甚至连君父都算不上,他只会防着自己的儿子,只因着儿子背后有魏相的存在……正因如此先皇建元的年号尚未走到年终时,他便违制在一众卫道士如雪花一般的奏章骂声里将自己的承元年号一同累加在那一年。
那一年,史书填为承元元年——
卫湛浅浅喝了一口手里的酒,抬头看着初青,眼眸里一团复杂,“……等将军赶回来,发现坐在宣政殿里的不是先太子,而是朕时,他倒是没有像其他人那般鲁莽激动,反而是一派从容的向朕呈交了请辞,明将军是武将中间难得的聪明之人,既能行军作战,又能在这朝堂之上游刃有余。那时国家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朕本想着将他留在京城助朕一臂之力,且朕私心里想着哪怕他只是看在姨母的份上能留下来帮帮朕也是好的——可他依旧执意请辞,朕无法,只能退而求其次跟他说,除了请辞之外他还愿意去哪儿任职?他跟朕说,你喜欢温暖没有落雪的地方,朕便知道他想要去哪儿,也想要干什么。”
“江夏府?”初青嘴唇微张,一点点说出这个自己已经当做故乡的归宿,却突然异常思念起梦中常常飘来的西域天山之巅那终年不化雪花,而此刻她面对着卫湛略有深意的双眸,神情一时有些怔忪……
“没错,是江夏府,也就是如今的邺城。”卫湛顺着她的声音再次确定的说了一遍,面对初青,多年真相大白,可他此刻却不见欣喜,反倒是生出了许多的无奈。
而她却突然举杯饮酒,故作洒脱的姿态丝毫没有压制住内心汹涌而来的惶恐——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自己所熟知掌控的一切而失了方寸。
江夏府地势险要,在政局战略上至关重要,属于敏感地区,除了有东拒海寇隐患之外,它还是中原王朝制衡西南地区各部的一处最为紧要之地,因此历朝历代的君主从不小觑此处,反而暗中更是苦心经营江夏府。
然武将当中的翘楚明玄重作为天子门人、太子一党而控制了江夏的兵权……那么想要挑起天下大乱趁机帮助先太子成功复位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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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握紧酒杯的手背上白骨凸显,卫湛此刻并没有一再落井下石,他的这个表妹自小聪慧异常,加之多年来又有各家名师教导,有些事情他不必说得太明白,他知道她此刻已然能明了。
“所以,”她抬头,重新恢复了平静,看着他,“你把先太子杀了,只因我父亲来了江夏?!”
卫湛点头,不再过多解释什么,先太子的死讯无疑是最能了断那些人不安分的念头的做有效法子——而这种浅显的道理自然不用他再向她解释。
反观初青仿佛是不甚在意他此刻的态度,只是复又低垂下眼眸,淡淡说道:“成王败寇,而所谓的真相不过都是强者愿意讲出来的故事罢了,你说我爹爹当年想要祸乱你的天下,对不对?”她一直低着头问他,“可他死了,是非对错早已变成尘埃无法追及,可——”她突然抬头,扯起嘴角冲他笑道:“我还活着。”
没错,她还活着,尽管活得艰苦心酸,可总算还能为明家做一件事——
寂静的小院里,她终于打破平淡大笑了起来,一口饮尽了杯中之酒,冲他笑道:“真是一个好消息是不是?我竟然还能替我的父亲将这样的一份大礼送给你们……”
“表妹的伤心朕能明白,想你当年为了要活下去不惜当着朕的面自残时朕心里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是国仇更是家恨,多年筹谋到如今朕只盼你能放过天下百姓,朕将……”卫湛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杯,少有的认真对她说道。
“我不放过,”她直直的看着他摇头,打断皇帝接下来的许诺。“从你杀我全家,从你折磨我逼迫我自断四肢,从我有幸见着苟活下来的明家人的那天开始,我就发誓不能放过你,你不是最害怕天下大乱吗?虽然迟了十年,但我想还不算太晚是不是?”
西南王刘璋为人迂懦,指望他根本夺不了卫湛苦心经营多年的江山,可这与她明初青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个将死之人要来这吃人的江山做什么?她想要的不过是天下大乱,简简单单的想法并不复杂。
卫湛见她此刻已然有些激动,便不再在此事上激怒与她,遂改变了话题,冲着一直静默一旁看着他与初青争锋相对的燕王身上,突然说道:“你昨日遇刺,乔浪来报说你中了毒,正巧今日我带了一位神医过来,给你好好瞧瞧。”
他毫不掩饰乔浪的双重身份,说着便示意身后的太息出去,不一会儿便带了乔浪与一位身着白衫的年轻公子进来,初青抬眼一望,瞬间呆愣——他,不是嘱咐他早早便离开邺城吗?怎会落到了卫湛的手里?
从贺晟将她自蓝府救出那日,她便以性命要挟逼他许诺离开邺城,之后她失去神智等待最后时刻……她一直以为他早已离开,今生也不会再相见,谁知,今日竟然会是在这般情景下见面。
乔浪首先给座上三位行了礼,触及到座中女子有些惊愕的目光,他只觉头皮一麻,赶忙低下头站往一旁。
贺晟随着太息进来站在庭中,他身有御赐金牌,走到近前分别给卫湛与卫策行了礼,抬头见初青正直直的坐在那里,满目担忧的望着自己,他朝她似安抚般笑了笑,微微颔首。
“参见陛下,燕王殿下。”
卫湛喝着跟前的美酒将初青的神色尽收眼底,叫起贺晟,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贺晟投在初青身上的目光,眼睛微微眨了一下,然后才笑着对卫策说道:“叫这位贺公子给你瞧瞧,他你该是见过的,当年丰妃……”“臣弟认识这位神医公子,”感受到手心里的女子在微微颤抖,卫策打断卫湛之言,颇有些失礼的开口,“常郡主的神医公子,臣弟识得。”
卫湛点头,突然有些一语双关的感叹了一句,“识得就好。”
就在贺晟正准备着上前为燕王把脉之际,呆愣在旁的初青终于清醒过来,她站起身来走到贺晟身前挡住他转而对着自己的夫君卫策:“不管你中了什么毒?让贺公子离开这里。”
卫湛忍不住笑出声,“表妹你这又是何必呢?”
卫策也瞬间冷了面色盯着初青,半晌才开口:“青儿,不要胡闹,”他说着站了起来,伸手将初青僵硬的身体拉回到自己身边,“请贺公子来此主要是来瞧瞧你的病情。”
“是吗?”初青戏谑的看着他,回道:“我倒还不知道你们卫家兄弟有这般的好心?”她说罢也不理会握着自己的那支手上力气突然变大,只冲着已冷了眉眼的卫策道: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放了他吧,他不过是一介医者,何必要将他牵连进来?”
“表妹似乎忘记了,当年正是他的母亲你才失去了孩子,怎么今天竟然姑息起了你自己的杀子仇人?”卫湛犹有兴趣的盯着庭中纠葛的三人,笑着提醒初青她心底的最痛。
初青见燕王盯着贺晟的眼眸中隐约升起了杀意,冷了起来,“卫湛你还能在无耻一些吗?常兰当年奉了谁的命来的我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揪着他的袖口,微微张开嘴深喘了两口气才道:
“杀死我孩儿的真正凶手不是常兰,是你卫淮西,我不敢奢求你能保护我们母子,因为你离开了,可孩子却因为你而被你的亲皇兄杀死,你说我该不该给孩儿报仇?”
她几乎是在窒息的情形下艰难的说完那一番话,然后再燕王眼底里看到心痛的同时,一把推开他的牵挂,站在贺晟身边对他说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离开?”原本计划好的一切突然被他的到来打乱,叫初青一时颇为有些恼怒。
被质问的贺晟此刻倒是难得的平静,自她那晚离开后他便被人控制住囚禁在了蓝府中,直到今天才被眼前的男子以堂而皇之的看病缘由放了出来,结果却是为难了她。
“放他走——不想让我更恨你。”她说着便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用来控制脑袋中突然而来的眩晕感。
卫策见她脸色不好,伸手想上前扶她被一把推开,“青儿,既然贺公子来了就给你瞧一瞧吧,稍后我自会派人送贺公子离开。”忧心她的身体终于占了上风,卫湛几乎是软了声音在跟她说。
“不行,”揉着眉间的手指瞬间从她发鬓里抽出一柄尖利的玉簪比在自己的脖子上,冷笑道:“现在就送走——”
“青儿!”
“初青!”
当第一抹血色印在卫策与贺晟眼中时,惊呼声也随之响起,贺晟一时着急的想要伸手去拉住初青执簪的手,却又害怕她会有更加过激的行为而不敢妄动。
不过是一个仇人之子你便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燕王卫策暗暗捏紧手指,然后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一点点的对那个执拗的女子说道:“把簪子放下,我只说一遍。”
初青毫不惧怕的瞪着他眼眸中的杀意,手上用力,簪子瞬间扎进脖颈里,鲜血顺着玉簪蜂拥而出,瞬间染红了她靛青色的衣裙。
“放他走,我只说最后一遍了。”
初青惨白了嘴唇,笑盈盈的看着他眼底的慌乱,突然开始庆幸自己这幅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的身子好像也全不无坏处,比如此刻,却是帮了她的大忙。
“青儿你非要……好——”卫策见她又要往深里扎,赶忙应答,“你快快放手,我这就安排人送他走。”
眩晕的感觉一点点厉害起来,初青微微弯腰一手扶住石桌,冲他笑道:“乔浪去送,立马就去。”
沉默在一旁的乔浪看着初青投来的目光,只瞬间垂目想了一下,然后走出来没有再理会卫湛与卫策二人,他走上前冲她点点头,“嫂嫂放心,阿乔知道贺公子该去哪儿,还请嫂嫂保重。”
初青点点头,看着一脸疼惜之色的贺晟,扯起嘴角苦笑了起来:“对不住,把你也牵扯进来了。”
“初青你这般自残救我,是想让我愧疚一生吗?”贺晟站在原地看着她不断冒血的伤口,心痛异常。
终究注定了是一场无果的追求,为何他还是会难受如刀刺肺腑?
深秋的落叶已完全黄透,焦脆间随风而落。初青强自压下喉头涌起的血腥气,笑道:“我做了很多的错事,注定是没有来生的,可我此生承你的情实在太多太多,眼看今生是还不了了……如果今日连你都救不了,我死了也不会瞑目。”
她说罢,看了一眼卫湛与卫策,对乔浪嘱咐道:“阿乔,最后一次拜托,往后相见咱们便是敌人。”
乔浪点头,事到如今确实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何不如就今天做了了解,也好叫来日不再难过:
“我们走了。”乔浪拉住不断回头的贺晟最后冲初青点点头算作告别。
初青眼里湿润,却再没有泪水流下,看着二人一点点离开青竹小筑,离开她的渐渐模糊的视线,初青心底没有欣喜,仰头望天之际,反倒是生出许多深深的无奈。
终于都走了,弟弟,阿阮,你们可要走得远远的才好啊!
天眩地晃之际,她耳边只零星听到有人在大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