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肥胖和尚见洛靖远如此指挥,作出突击的准备,竟似也不吃惊、也不在意,等待洛靖远长枪直指自己,才不急不缓的仰天打了个哈哈,手中黄金禅杖在土地上猛然一磕,大喝一声“小辈,作死!”
那一声,当真如平地惊雷,震得车厢里的洛湘都难以忍受,只觉得耳鸣胸闷全身气血翻腾,慌忙按照在太和山中之时,守一真人平日里传授的吐纳之法,深呼吸气沉丹田,运转周身气息一个小周天再缓缓吐出,才略觉得胸中舒畅。
再看车窗外,只听杀声震天,马匹奔腾。山贼多过洛靖远随身部队十倍、百倍,又已成合围之势,山路谷地狭窄坑洼,更难容骑兵布阵。洛靖远干脆下令全军下马,拔刀杀敌,与匪徒贴身肉搏,背靠马匹、马车,步步为营,自己领前锋如矛头在前,硬是要杀破这伙土匪的贼胆,杀出一条血路。
洛靖远十五岁参军,凭着军功一步步累迁直今日将军之位,遇到过无数比之今日更险恶不利的阵势,大将军临阵不虑死生,歃血疆场,更别提今日遇到的是这帮乡野匪类,何须多言?
洛湘在车厢内看的是心胸澎湃激荡,耳边满是杀伐凄惨之音色,听得是耳晕目眩,一会便口干舌燥,胸中恶心欲呕。小时候虽常常听闻父亲与叔伯们论杀场战事,却从不曾见过如此场面。曾自以为也能做那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今日见到如此血腥场面,却是骇得都呆了,整个人彷佛被拘了魂,不知扭头了。
忽然感到肩膀上被人大力拍了一下,惊得洛湘差点都跳了起来,一起身脑袋“砰”的一声,撞在了车厢顶上,回身看,居然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洛湘张口就要骂他,为什么忽然拍自己!
忽然又想起刚才沉浸在厮杀中的恐怖,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从车厢外的弑杀中回过神来,鼻子一酸,眼泪差点都落了下来,再看那脏兮兮的小孩,眼神都变成了感激,想起自己刚才差点要骂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一下又碰到了刚才的伤,疼的直咧嘴。
“那和尚会妖法,他们打不过他的。”那脏兮兮的小孩子忽然开口,声音喑哑,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散。
洛湘顾不得头上磕出的包,惊奇的看着那小孩,“你肯说话了啊!不用怕,那将军是我叔叔,他手里宝剑可厉害那,什么妖法也都破了!”
洛湘是毫不担心自己这边会打败,在他看来,一伙粗鲁的拿着自制武器的土匪,如何能打的过满带装备的军中精锐!再说那领头的和尚,看上去就是说书人口里,那会妖法的妖僧!在洛湘心里,那和尚要是不会点什么法术,反而不对了。
那脏兮兮的小孩子仍旧是脸色惨白,写满了害怕,见那给自己点心吃的大哥哥不相信自己的话,而且一脸的不在乎,委屈的还想说什么,却见洛湘手一晃,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把短剑,剑如清泉,一出鞘便有“嗡嗡”铮鸣之声,在昏暗的车厢里,彷佛也受了外面厮杀的影响,散发着满月一般的寒光,吓得那小孩子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怔怔的看着洛湘手中宝剑。
“不用怕,一会我保护你,这是我师父赐我的宝剑,专杀妖僧!”洛湘一手持剑,在那小孩眼前挽了一个绚烂的剑花,在车厢里留下一片粼粼剑光,然后手在身后一背宝剑便不见了,看的那小孩子眼睛一亮,彷佛过年时与大人一起去看庙会的孩童,看到了稀罕物件一般。
书中暗表,洛公子这一手,还有个美名,曰藏剑式。相传乃是上古先秦时,有大能的刺客空创出的剑招,据说刺客空能杀人于无形,凭的就是这一招藏剑式,最高境界身着窄袖小衣时,能将五尺青锋剑藏于身侧,任是谁也找不到,于不经意间出剑。
洛湘幼时在郡公府,曾习剑术与族中武师,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大了后在太和山中,更向师兄们学得两路剑法,但因年幼体弱,且并无师传,大都是只学得皮毛,花拳绣腿,但幸所遇皆是名师,所学也皆是上层剑法,是故皮毛也足已糊弄那寻常之人,更不要提这招洛湘打小引以为傲,幼时缠着族中武师才学得,后来一直苦练的藏剑式。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再说那山路谷间的兵匪偶相逢。
洛靖远虽只带了贴身将士百余人,但各个都是随他经历过大阵势的精兵良将,列阵有术,进退有度,攻防有方,平日里都是日夜苦练不惰,卧不卸甲之辈,今日虽不在军中,乃是休假归乡之期,但跟着将军,便都是盔甲不离身、劲弩长剑不离手。
对方一伙土匪,多是些手持砍柴刀、破铜棍之辈,农家猎户长弓已经算做是上好武器,只有少数百余人有轻甲在身,手持军队制式武器,骑着乡间驽马,充做主力,他们不通阵法,不知节度,可谓是毫无章法,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全凭一股狠厉凶猛在冲杀。
洛靖远唯一所虑,就是方才瞥见两侧山坡上竟有百余手持长弓之人,如果其中真有十余个精通箭术的嗜杀之人,自己又不能最快速度的打退这伙土匪的第一波猛扑,对方躲在山坡上、丛林里射冷箭,兄弟们可要折损许多。
两军交战从来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天空中,假如站在云端,便能瞧见群山中有一条如同宣纸上一抹浓墨的小路,此时正灯火辉煌!一众衣着各色,手持各种武器,高举着火把,大喊着“杀”的土匪,如同狂潮般扑向宣纸中央,如同一叶扁舟的黑色车队。
两方人马猛的撞击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土匪打头阵的汉子披散着头发,骑着棕色高头大马,丈余长的砍刀在头上舞成了花,“呜呜呀呀”的大喊着当先冲向洛靖远的军阵,想要借着胯下骏马的一股冲劲,一口气冲进阵中。
可惜,军阵最前方站着的是正横刀扎马等着他的洛靖远。
洛靖远目不转睛的直视着那冲着自己而来的奔马,平地大喝一声“着”,双手挥舞那丈余长的关帝大刀,当空劈下,裹挟着一阵寒风,劈向那土匪汉子。
“铛”的一声,两兵相交,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那汉子双手捧刀在眉前,挡住洛靖远的惊天一刀,马势不止,抵住洛靖远后退数步,骏马冲进阵中丈余才止。
洛靖远等的就是这一刻,双手紧握大刀,双脚扎马稳立于地上,又大喝一声“吒”!气沉丹田,长刀神勇,在天空中挥舞出一道明亮的光。
那打头阵的土匪汉子刚才挡住洛靖远那一刀,已然是虎口寸裂,双臂发麻,此时旧力刚解,新力不接,看着洛靖远这一刀更盛刚才,骇得是目眦尽裂,一声惨叫未及,就见血光四溅。
那土匪打头阵的汉子被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
那汉子一马当先,也就快了后面的土匪半步,与洛靖远电光闪烁间连过两招,只是须臾之事,众土匪就见平日弟兄中最勇猛之人,被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都是惊骇异常,心中萌生出三分惧意!
再看那杀神洛靖远,全身浴血,映着火光,黑夜中宛如地狱中走出的杀神,都不禁有了退意。
临阵杀敌,凭的便是一股无畏的杀意,心中生了恐惧,就先怯了三分。
土匪第一股的先头骑兵,见带头冲锋的大哥在身前咫尺裂成了两半,鲜血四溅,都是惊得慌忙勒马!
阵前勒马便失了杀气,洛靖远长刀所指,众将士齐步上前,又是一声惊天大喝,“杀”!绝非匪类口中的江湖气,一股杀气冲天,宛如实质,直冲破了土匪们的悍勇冲锋。
洛靖远神力惊人,关帝大刀之下,无一活口,一刀一个,如同砍瓜切菜,所向披靡,骇得众土匪无人敢触其锋芒,刀锋所指,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洛靖远身旁十余个亲兵护卫,拱卫着将军身侧八方,紧跟着自家将军前进步伐。
所谓擒贼擒王,洛靖远一开始喊那土匪主事之人出来答话,就有擒王之意,奈何对方根本不曾出阵来,寻常土匪头领定是那领头冲锋之人,但此人却异乎寻常,战事一开,洛靖远左右就在寻找那光头和尚,都不见踪影,着实是奇怪的紧。
不足半柱香,土匪就已难掩溃败之势。
乱世里,如此大规模的流寇土匪,大多是些个乡中饥民,或是少数残兵游勇组成,只为图一口饱饭,或是安身立命之所,能不受官府欺压、军阀欺凌,已经是万幸,往日劫一些劣绅豪强、过路商贾,还要倾巢而动,更不提有胆量、能耐去劫持官军。
这也是今夜起初相遇,洛靖远觉得蹊跷之处。
饥民怎敌军中精锐?
洛靖远指挥有度,阵形始终不乱,大部将士稳守车马,借路边大石树木掩护,土匪来一个杀一个,自己带领小部兵将,专门扑杀土匪头目,自己阵中哪里薄弱、哪里有将士受伤,自己就换上去顶住,左右游斗,在土匪堆里已经杀了数个来回,关帝大刀都已卷了刃,被随手丢在了地上,从士兵手里接过了一把大刀来使,照样是神勇异常,一刀一个,杀得土匪人人胆寒。
忽听一阵喑哑的“呜咽”之声,初时还不太真切,待洛靖远与众将士们听的分明,抬头看时,身边土匪已经溃逃了大半,除了躺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已无一个站着的土匪。
想那“呜咽”之声,竟是土匪的收兵之信号。
洛靖远听着那喑哑的时有时无的诡异的“呜咽”之声,忍不住眉头紧锁,心中暗生警觉,招呼众将士们飞速上马,把受伤的、战死的弟兄都抬上马车,也不管地上死透的、没死透的土匪,策马扬鞭就要先离开了这片小路山谷。
洛湘与那小孩子躲在车厢中,偷偷撩开车上帘子看那一场厮杀。直看得洛湘是身心巨震,耳鸣目眩。那小孩子却似毫不在意,仍是瑟缩在车厢角落里,脸上已不似方才那般恐惧,只是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与刺耳的哀嚎声,似乎让他难以忍受,频频皱眉。
直到那“呜咽”之声响起,土匪们飞速溃逃,洛湘才放下帘子转过身,坐回车厢里,却见那脏兮兮的小孩子忽然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又接连咳嗽,彷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连连咳出黑血来。
吓得洛湘也顾不得再关注车厢外,手足无措的抱住那比自己低了一头的脏孩子,一个劲的问他怎么了,又慌忙掀起车厢帘子,想去喊洛靖远,却见到众将士都正忙着把死人往自己马车上抬,放在帘子外面……但凡没死的将士,哪怕受了重伤也不愿坐上车来,洛湘只看了一眼,吓得又赶紧把帘子放下了。
洛湘抓耳挠腮的看着一个劲咳血的脏孩子,半晌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从太和山上带走的丹药,忙又翻来覆去的在车厢软塌上翻找,拿出一个成年人拇指大小的红色葫芦。
洛湘拔去葫芦嘴,将葫芦在手心中猛得一磕,倒出一粒淡青色的药丸来。
那药丸端的神奇,黄豆大小,似青色似无色,浑圆如天成,清香如仙丹,闻一闻可以提神养精,嗅一嗅可以医百病。
洛湘拿出那小葫芦时,那孩子还未在意,待洛湘倒出那粒丹药,那脏孩子闻到清香,好奇看过一眼,目光便再难离开洛湘手中那粒药丸了,目光中尽是惊喜之意,连又咳出两口黑血也难掩眉间喜悦。
洛湘却未看见那脏孩子眉间的喜悦,正专注的看着手中淡青色药丸,又看了看咳得厉害,胸前偎着的锦被已经尽数染红的脏孩子,又在手心里磕出了一粒药丸来,然后微微犹豫,又在手心里磕出一粒来。
“这是我师傅亲手炼的丹药。我师傅说过,寻常将死之人,半粒可活,受重伤将死之人,一粒可活。我也没有试过,我看你快要不行,多吃几粒吧!保险。”
说罢,洛湘也不待那脏孩子答允,一个手捏着他的下巴,就把三粒丹药扔进了他嘴里,再一合,猛的一抬那孩子的下巴,呛得那孩子咳得更是厉害,腰都弓成了虾米,慌得洛湘更是手足无措,正迎上那孩子恼怒的目光。
“你……你……”那脏孩子咳的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狠狠的盯着洛湘,原本苍白的脸庞上涌上一层病态的红色,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又不是要下毒害你,我师父医术可高了,他亲自炼的丹药,绝对是错不了的,你气个什么。”
洛湘听得车厢外,十三叔洛靖远大声催促着众将士上马快走,自己忙在车厢边上坐稳,免得颠簸。
洛湘这数年里住在太和山上,对守一真人与众师兄的感情,可谓是胜似亲人,对守一真人更是敬畏有加,敬若神明,不止是洛湘小儿,太和山上、甚至是见过守一真人一面之人,都无不打心底将守一真人敬若神明。如此,洛湘对守一真人说过的话,哪里有不信的道理。
守一真人说,服了那丹药,能起死回生,那便定能起死回生!是顾洛湘给那脏小孩吃了三粒丹药后,便也顾不上管他了,在洛湘心里觉得,反证那小孩肯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