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咱们国主到底是姓百里的,是皇族一脉,比起那起乡下诸侯要尊贵许多,晋国的国主可是世袭王爵的。就连咱们翌少主也是一落生的时候,皇上就册封了世子呢。旁的什么诸侯想给自己的儿子讨个封爵,那都不知要等多少年,皇上的诏书才能下来。”正在说话的老嬷嬷停了停,瞪一眼前面正听自己讲规矩说故事的小丫头,那小丫头似乎很心烦,闲不住的手指头不停地转着一只陀螺,转得她越发老眼昏花,却不敢板起脸来认真教训这个商大将军的千金。
这个小丫头闺名叫商煜舟,年纪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是谁不知道她是这个北安城里最有名的混世魔王,她要高乐起来,整个晋国王城都能被她搅和成一锅沸腾的小米粥。
其实商煜舟乳名小舟,在北安城里的诨名就是小米粥。
老嬷嬷早就听北安城里的命妇们私下里议论,说这个商将军的女儿虽然模样儿生不错,又是大将军的女儿,家世甚好,可是却吃了一样亏——打小没娘。所以没人管束,才养成那么个性子,又有那么个名声,将来怕是没人敢要的。
可是,贵妇们怎么说都没什么紧要,混世魔王的名头也没什么紧要,小米粥的这个诨名更加没什么紧要——哪家的娘娘命妇们也没料到商煜舟才十三岁就已经订了亲,姻缘线的那头更是晋国都城里身份最为显赫的人,晋国的世子百里翌。
老嬷嬷端起茶盅来,又说道,“如今世子殿下就住在东宫的一翠园……”
“什么园?”小舟终于抬起头来了,瞪大一双澄澈的眸子,那模样颇有迷惑性,任谁瞧见这丫头都要被她这懵懂娇憨的模样弄晕了头,却不料她不懵懂的话在后头呢——“‘倚翠院’可是咱们北安城里最有名的妓院。想必翌少主心神往之,所以给自己的院子也取了同样的名字?”
老嬷嬷几乎撑不住一口血要吐出来,她抖着手,额上暴出青筋来,目眦欲裂,“商姑娘,世子殿下的园子是大儒们给取的名,‘一翠园’这三个字到底有多少精妙的含义,我这老妪是不懂,可也知道,不是依红倚翠的倚翠。”
“哦。”小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立刻恢复了兴趣缺缺的德行,又开始昏昏欲睡。
十步开外,一只白皙的手放下了纱帘,纤细的人影悄悄退出了兰芷殿,没发出一点声息。
十步之内,小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揉了揉耳朵,向四周看了看。她总觉得王宫的宫殿是很雄伟,可是雄伟的宫殿的影子也很雄伟,于是重重叠叠的影子加在一起便让这宫廷更加阴暗;小舟也觉得这里的确是秩序井然,可是跟爹爹兵营里的严肃安静全然不同,这里虽然见不到一个人高声言语,可这安静的宫苑中又到处都有压低的耳语,低沉压抑,至于那些鬼鬼祟祟的跟随刺探,闪闪避避的目光……小舟真觉得国主应该去南山寺求个符来镇镇。
她回过神来勉强集中精力听老嬷嬷那些跟老婆舌一样无聊的话,隔不了一会又昏昏欲睡。
在更远的地方,小舟还看不到的地方,一个老年太监正在向一个女人回话,说的是他在兰芷殿里的听闻。上头端坐的女人年纪还不算老,华贵绫罗裹着的腰肢依旧纤细,粉脂覆盖之下的容貌也依旧姣好。她正在慢慢地喝茶,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壁薄如纸的翠绿茶盅。老太监一句俏皮话惹得她发笑了,朱唇轻启,那笑声娇嫩的还像是一个小女孩似的,只是跟年龄有些不符,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她止住了笑,轻声说道,“这么说,咱们的世子妃也不过是个蠢物。可是,商泊俞商大将军,那个老狐狸精,怎么可能生下一个蠢货呢?”她看了老太监一眼,眼里的锋芒一转。
“呵呵。”老太监陪着笑,“娘娘,这就是老百姓口里常说的——一辈精明一辈傻啊。商家的聪明劲兴许都被大将军用尽了。”
女人放下了茶盅,眼里复现笑意,方才那一抹锋芒终于不见了,老太监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女人再开口说话,声音很悦耳,“其实她是聪明还是蠢笨,国主本不在意,国主在意的是这丫头背后的将军。哼,说是不偏心,可其实还不是在防着我跟竣儿娘俩个?不然为什么这么急着给他的嫡长子收买人心,找商泊俞那只老狐狸精给百里翌做靠山。”女人忽然苦笑了一下,似乎有无尽的委屈,“其实我啊,根本就不想要什么正妃的名分,也不想竣儿能有什么他命里没有的东西,我只盼着竣儿早点长大,我们娘俩个到他的封地上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就是了。”
“娘娘。”老太监把声音压得更低,身子也略微向前,凑近了女人,“我听说让翌主子娶商将军的千金,本不是国主的意思。”
女人微微颦起了额头,“那是谁给国主出的这个主意?”
“是……”老太监卖了个关子,略微停顿了一下,“不是别人,就是世子本人。”
“什么?”女人吃了一惊,惊讶地抬起头来,“翌儿才十三岁啊,就想到要笼络朝臣了吗?”
“那倒不知道。世子殿下是个闷葫芦,经常一整天也没一句话,所以也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想得是什么。”
女人已经不知不觉向老太监的方向倾斜过身子,“还不快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在这里卖什么关子。”
“是。老奴只是听东宫里跟世子的人说,是中秋国主寿宴上,世子见了这个姓商的丫头一眼,之后便去跟国主说,定要娶这丫头,国主开始还不许,大约也是觉得这个丫头疯疯癫癫的实在不适合做世子妃,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国主又答应了,向商将军求了亲。娘娘,世子还是个少年,商煜舟那丫头的容貌也确实是少有的,自古以来少年总是爱美人,世子殿下多半只是贪恋上了商丫头的美貌,国主也兴许并没别的意思——从前从没听过世子殿下跟国主要什么,世子这是头一槽张嘴,世子素来多病,国主多怜惜他些也是有的。”
女人的脸上现出一些阴郁,她低头想了许久,终究缓缓地摇了摇头,“国主的心思可难猜啊。”老太监连忙点头说是,女人的脸上又露出欢喜的微笑,老太监便觉得自己刚才是看错了,方才那一些阴郁似乎只是影子,“世子最近的身子似乎有了些好转,可有按时服药?”
“东宫伺候世子的奴才来回过,世子一向按时服药。”老太监忙回答。
女人才不再言语。
这时候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若从宫门向外望,幽暗的宫巷里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了起来。只是终究也照不多远,这里的房舍太高大,宫巷太深,宫灯的那一点点火,能照亮的地方着实有限。
商煜舟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将军府的大门外,一人正负着手,立在道中间。她远远地已经透过轻纱的轿帘看到了,还没等轿夫把轿子落稳了,她已经欢快地跳出来,扑了过去。
“月叔叔。”
身着锦袍的俊雅青年,含笑立在将军府外的犀角灯下,面色温柔,却扬起宽大的袖子,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
小舟没还礼,小猴子一样窜进了他怀里,“月叔叔,你总要行礼这么见外么?你在这里等我,我爹爹一定也回家来了罢。”
“将军已经在府中了,正等着你回来吃饭。”宁山月笑着扶起撒娇的小丫头,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穿过将军府的大门向里走,“在宫里被拘束了这么久,累坏了罢。”
“是啊是啊,”小舟含含糊糊地说,靠在宁山月的身上伸了个懒腰,“月叔叔,我可很不想进宫呢。”
她扬起头看着宁山月的脸,当年名噪京城的乐师宁山月,不单单有琴音之妙冠绝天下,其容貌之美同样倾国倾城。小舟模模糊糊记得听到过外人议论,当年若不是为了躲避皇城之中某位贵人的逼迫,这位天下第一乐师绝不会远赴晋国这偏远苦寒之地。
小舟不懂音律,不知道天下第一乐师到底有如何了不得。何况,她也从未听他弹过什么琴,她只知道他是父亲身边最亲近的幕僚,如果他只是一个琴师,父亲并不会把他带上战场。
“可冷不冷?”宁山月含笑问她。
“月叔叔。”小舟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忽然来了精神,摇了摇宁山月的衣袖,“月叔叔月叔叔,你带我私奔吧。”
宁山月的脚底下踉跄了一下,“小姐,将军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那我去换身家常衣裳再去罢,这身衣裙重得很。”小舟松开了他的衣袖。
宁山月无奈,看着小舟嘻嘻笑着向他摆手,招呼身后那一队小丫头跟着她一溜烟地往后头去。穿过回廊的时候还跟刚好走出来的商泊俞撞了一下,商泊俞喝了她一声,可是她全不理会她的爹爹,脚步都不曾缓一缓,说是去换衣裳,可也不知道又急着去捣什么鬼。
商泊俞喊不住女儿,回头看宁山月,两个男人相顾一笑,也是无奈。
“将军。”宁山月含笑向商泊俞行礼。
商泊俞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这将军的女儿,怎么会像个土匪妞呢?”
宁山月笑意更浓,“将军您也不像个将军啊。”
商泊俞一愣,看了看自己,也忍不住笑,衣服扣子没有扣好,随随便便地咧着怀,斜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手里还拎着烟杆。“唉。我是个随便人,可是山月老弟在我这穷酸府上也有些年了,你是从帝都里有名的风雅之士,我的小舟从七岁就跟着你,她怎么半点都不曾学你?对了,这丫头,刚才跟你说什么呢?”
宁山月的沉静风雅终于被一丝窘迫弄乱了,“小姐说……小姐第十七次说要跟小人一同私奔了。”
商泊俞愣住了,随即忍不住指着宁山月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窘什么,那丫头自己说了十七次都没嫌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