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舟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廊下的雀吵醒的,还没张开眼睛想都没想就吼了一嗓子,“碧落,把你的雀儿拿走,再叫我就把它喂鹰。”
碧落捂着嘴笑着进屋,“奴婢听见小姐这么大的动静就知道,必是身子大好了。可饿不饿呢?小厨房里炉子上还煨着热热的野鸡汤,熬着国主赐的红稻米粥,最是滋补血气的。”
小舟张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了,一只精巧的小玉鹰正在她的枕上振翅欲飞。她把小鹰拿在手上,玉石凉丝丝的寒意渗进她的掌心,朝着日光看过去,玉石里面仿佛沁了水一般。她转过头,把她住了十几年的屋子看了好几遍,最后有点不乐。
“我爹爹呢?”
“早上来过了,小姐那时候还睡呢。”碧落把窗帘卷了起来,大片的阳光立刻无遮无拦地倾斜下来,“将军说日光是世上至阳至伟之物,对病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那……百里翌呢?”小舟玩着那只小鹰,把它迎着日光举高了,它便又变得剔透如水。
“提他做什么呢?最可恨就是他了,就算是世子,那又怎么样呢?小姐的爹爹还是帝都的皇上封的侯爵呢!小姐也是贵女,还有邓司农家的公子,高将军家的公子,你们这些人平日里虽然也闯祸闹事,可总是有个轻重的,总没有咱们世子那样动不动就要命的。真是的,在他眼里,人命是个什么呢?”碧落说着,回头向门外招呼丫鬟们摆饭。
“他自己走了么?”小舟坐了起来,觉得腿痛的已经不那么难忍了,“他没跟爹爹说要带我走么?”
“没有,世子走的时候天才刚亮,将军还没起来。他还想怎么样呢,自然是只能带着侍从灰溜溜地走啦。”碧落自己端起一张小桌子设在小舟面前,从提盒里端上来一碗汤放在小舟面前,香气四溢。
小舟也忍不住抽抽鼻子,她的肚子早就空了,不等碧落服侍,自己拿勺子喝了一口汤。“百里翌身子很不好的,我想他大概是不舒服了,所以急着回去。他身子很弱,不能出门,怕光,怕风什么的。”
“哎呀,那可真是娇贵。还怕光怕风?亏得他生在王爷家里,若是生在寒门小户里,四壁都漏风的屋子住着,管叫他就不怕风了。我看他就是惯出来的富贵病。”碧落的伶牙俐齿是最不饶人的,小舟听了也就是嘿嘿笑了两声,也说不出什么来。侧头想了想,又问她。
“什么是富贵病?”
“就是有钱的大户人家的孩子,养得太娇嫩了,从未见过风所以怕风吹,从未见过日光,所以怕晒,从未走过路,所以怕累。”碧落随口应付小舟,眼睛看着小舟吃饭,“再多吃几口,以前奶嬷嬷不是说过嘛,花木靠雨露精气养活,人靠五谷汤水养活,若是吃的不好,那身子就无所养,吃再多的药也没用的。小姐——”
小舟正在专心致志地用筷子把一块野鸡肉捣得粉碎,被碧落最后陡然爆出来的一个“小姐”吓了一哆嗦,“嗯?嗯?”
碧落伸出一根指头来指着小舟,“吃饱了饭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喝药,这会已经正午了,再延误下去,越发没时候了,药还吃不吃了?小姐身子不好,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算到了佛祖面前也是有罪的……”
小舟堵上一只耳朵,筷子并勺子一起玩命地扒拉饭,再端起碗一口气把汤喝了。“碧落碧落,你叫个人去东宫看看百里翌病了没有?”
屋里一阵静默,小舟怒气冲冲地抬起头,碧落好像突然对小舟墙上挂了十多年的画感兴趣起来,对小舟置若罔闻,只管仔细看着那画。小舟只恨自己的腿坏了不能立刻跳起来,她用力咳嗽了一声,碧落笑着回过头来,“好吧,我听见了,我这就去向出门的吴妈妈说,打发两个知道事的女人去就是了。不过小姐这会不能动弹,可做点什么好呢?”
“把我往日读的书拿来我看,你快点去办你的事。”小舟推开了小桌,往引枕上一靠,枕着自己的小胳膊,悠闲地望着房梁,“啰嗦什么。”
碧落只得去开箱子,从里面选了一本被翻得最破烂的,“大婚的时候太忙乱,陪嫁的东西也太多了些,所以就说这些旧书等日后有功夫再慢慢整理送到那府里去,谁知道后头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让过去了。”
小舟没吭声,眼睛依旧盯着房梁上雕的小蝙蝠。碧落把书放在她枕边,嘀咕了一句,“小姐,您还是混闹还正经些,突然一副想事情的样子,叫奴婢好生担心……”
小舟干脆把眼睛闭上,碧落没辙了。小舟等了一会,耳朵里传来衣裙响动的声音,碧落轻巧的脚步声,房门打开又关上。小舟张开眼睛,叹了口气,耳根终于清静了,随手拿起枕边的旧书,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本,可看得次数太多,如今已经能背下来了,这个时候读也实在无味的很。午后的静谧又很催人入眠,小丫头进来又服侍她进了一次药之后,她再读了两页书,渐渐地睁不开眼睛。
模模糊糊地梦见天又黑了下来,却不是在无边的草原上,仿佛就是昨晚,有个纤细瘦弱的男孩坐在她身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许多话。小舟在梦里翻了个身,引得一阵腿疼,却没能从梦里彻底醒来。后来小舟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自己明明有许多伙伴,她跟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喧闹地跑过街头,她从来不少人陪伴,她从没有孤独过。那么为什么,明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伙伴,她还是不能不想着他,不能不想着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活不下去了,他说他很快就会死——这些话就像存进了小舟的心里,让她不安起来。她在梦里又翻了个身,腿上的疼痛让她的梦更浅了,最后在一片黑暗里醒来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即使是在战场上,即使没法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活着,可是那些人从不会说百里翌那样的话,他们只为了能够活下来而拼命。
小舟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一道灯火的光亮从门缝里透了过来,她听见碧落在外边跟小丫头低着声音聊天嬉笑。她又重新躺下来,有时候,在黑暗里醒来她会觉得害怕,可是像这样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她就会安心,知道危险离自己很远。
“碧落,我口渴了。”她声音不大地说。
碧落立刻举着灯烛走了进来,“小姐醒来了,这一觉睡得真长。将军方才来看了你一回,我这就让碧水去请将军来。”
“百里翌呢?”小舟想起来睡前吩咐的事。
“去东宫的女人回来说了,世子殿下回去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的,方才连国主都惊动了,去东宫瞧了他一回,到底怎么样就不知道了。”碧落把水捧到了小舟的手边,“小姐做什么这么担心他呢?难道他不吃饭国主还能怪小姐么?我想不会,先时内务府还特特地送来国主赐的红稻米来。”
“百里翌不曾使唤人来接我么?”
“不曾来的。”碧落摇了摇头,头上的钗环轻轻地碰在一起。
“国主也不曾使唤人来咱们府里说些什么话么?”
“这个也没听说。我也留了心了,方才将军来的时候,我还问了今天跟将军的人,国主只遣人来送些补血养身的吃食和药材,别的什么都没有。”
小舟没说话,碧落觉得她今日出奇的安静,“小姐,是不是身上还有些不爽快啊?”
小舟摇摇头,又躺回床榻上。这时候商泊俞刚好迈过门槛进来,一眼看见自己闷闷不乐的女儿,憋不住哈哈笑起来,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就连碧落都觉出来,小姐平日的那性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爹爹,人活着是不是有许多做不到的事啊?”小舟皱起了眉头,“奶嬷嬷以前总是说,命是天给的,是不是呢?”
商泊俞在女儿床边坐下来,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舟儿,人活着,其实只有生老病死是人无法左右的。其他的东西,没有什么命定之说。”
“是么?”小舟不是很相信地说,黑亮的大眼睛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爹爹。
“你爹爹说的,自然是的。”商泊俞笑着说,也许只是火烛的辉映,小舟忽然觉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他唇边的微笑忽然变得狡黠,声音也略微有了一些悠远,让小舟觉得他其实是在回忆某些事情,“因为,每个觉得命运天注定的人,都没法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
侍女进来献茶,恰巧推开门,一阵微寒的风直吹进来,拂开小舟面上的头发。商泊俞拍了拍她的肩头,“你看见过人死,如果你娘亲还活着,必然是要责骂我的。可是我却觉得,连死都见过的人,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住她呢?以后,无论我在你身边,或者不在,你都能握着你的刀柄,坦然地走你的路。”
小舟低下了头,她有句话一直没说出口。那就是,她其实是害怕的。
小舟忽然想起,跟伙伴们厮混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吹牛皮装老大,她其实只告诉过百里翌,她其实是个非常怕死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