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小小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作“察言观色委曲求全”了!
“够了!”杯子里的水第三次抖到桌面上的时候,宋小小终于道,“有什么话想说的就快点说!”
玉儿心里一惊,随即放下茶杯,心里暗暗自嘲——三年前便已消失殆尽的惊恐,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复苏的呢?不是已经和他说好了,再也不会让担心的情绪占据自己的吗?
“玉——儿——回神啦!”宋小小挥挥手,唤回发呆的玉儿,又道,“提前三个……一个半时辰叫我起床,不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提前收拾我这副皮囊的吗?怎么尽让我看你发呆了呢?”
“是,夫人,奴婢这就给您洗漱。”玉儿看着打着呵欠的主子,心里暗叹口气,手里不停地忙碌着,口中解释道,“因为今天要着华服,绘彩妆,所以梳洗打扮,都要正式些才可以。因此天还没亮,就要起床,夫人受累啦!”
“是!是!你今天早上喊我起床的时候已经解释过了。”宋小小说着,又打了个呵欠,看看外面,天色哪里是没亮,根本就是一片漆黑好不好。
随即,她又想起什么,惊讶道:“等等!什么叫做‘着华服’,‘绘彩妆’?你……你别吓我啊!华服我还可以理解,也几里外里裹个三五层的,热都热死人的那种。彩……彩妆又是啥?还‘绘’?到底你把我的脸当什……”
宋小小这边还没惊呼完毕,门外便忽然传来个声音,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哼——好放肆的丫头!乡野来的女人,都这么没教养吗?”
那是个苍老,低沉,却威严十足的声音。
宋小小听得心里一动,缓缓地转过头去。
门外,是一个一身白衣的中年人。发型一丝不苟,衣衫,鞋袜,甚至是腰间玉坠下的穗子,都打理得整整齐齐。
这是个为人严谨,做事工整,逻辑性相当强的人!
宋小小第一时间便在脑海里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玉儿,他……”
“这就是曹管家。”仿佛知道宋小小心里所想似的,玉儿立刻开口道。
宋小小于是站起身来,看着门外的男子,微一点头:“曹管家。”
没有太多的客套,只是个简单的招呼,仿佛老朋友间的问候。
“夫人有礼了。老奴曹无水,岳府的管家。”曹无水心里微微一惊,随即点点头,供手一礼,“夫人过门之时,老奴碰巧身体不适,得蒙老夫人体恤,便在府内休养,是以不曾见过夫人。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曹管家不必多礼。您是岳府的老人了,日后我恐怕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曹管家提携的,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曹管加多多担待。”宋小小看着他,道。
曹无水微微一笑,连道“不敢”。
宋小小便转向玉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曹管家倒茶?”
玉儿闻言,连忙走去桌边。
“等等。”宋小小缉拿玉儿提了茶壶,正欲倒茶,忽然又道。
玉儿惊讶地看向宋小小,连正欲婉辞的曹无水也略带惊讶地住了口,看着这个府中上下出了名不受宠的夫人要做什么。
宋小小自然知道二人的惊讶,却暂不作任何解释,只是走去桌边,取过玉儿手里的茶壶,斟了两盏茶,一手一杯,看向曹无水:“曹管家,请。”
……
“曹管家,请。”
玉儿呆住了。
曹管家也怔愣在原地。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力。
宋小小将二人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却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地举着杯子,看着门口的管家。
“夫人,这……不妥吧。”曹无水顿了顿,终于道。
“现在天还没亮,我起床不久,才刚洗漱完毕,连妆也没化,衣服,也是用作打底的,最简单的青色儒裙,可以说整个人都是素面朝天,毫无亮点可言,不要说待客了,即使是在自己家里走动,也是有些失礼的。”宋小小将靠近自己的一杯茶放回桌上,看着自己右手上的茶杯,微笑道,“可是我看曹管家这么早就过来,也没等人通报——当然,我这里也没什么仆从下人可以通传的——可是曹管家就这么不打招呼地直接敲门进来,我猜,曹管家应当也不是个拘泥于礼数的人吧?难道,我猜错了,曹管家并不是不拘泥于礼数,而是——”
宋小小顿了顿,目光微转,盯在了曹无水的面上:“瞧不起我这个新进门的夫人?”
玉儿心里一惊,连低垂着的脑袋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盯着一旁宋小小的脸,心里的诧异压也压不住。
宋小小话里的意思,以她的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
表面上,是自谦,以自我贬低,以使得曹管家为了不落宋小小的面子而喝下她的茶。而事实上,宋小小的话里,却也暗藏威胁。她的意思很明确——她宋小小再不受宠,大小也是个夫人。你一个男管家来夫人的住处,一不通传,二无准许的,直接这么进来,说好听点,你敲门了,说难听点,这和“擅闯”无异。事情可大可小,关键的,就看曹无水怎么反应了。
玉儿诧异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三处不解:实在不明白夫人为何要这么做。首先,拉拢曹无水一个无权无势的管家又有什么用呢?目前岳府的大权可全都着落在老夫人和李妈妈手里的啊。其次,就算要拉拢他,何须定要以喝茶的方式?敬茶,这可是以下对上的礼节啊!自己的主子再怎样,也是个夫人啊!这礼……会不会太大了?最后,自谦就好了,宋小小为何要语带威胁,暗逼曹管家就范呢?要知道以她方才那哀伤含怨的眼神,是个男人怕都要无法招架,必定不会驳了她的面子,不接这杯茶啊。威胁……有这个必要么?
感受着玉儿疑惑的目光,宋小小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没有这个必要,宋小小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把握。
只是这岳府看似平常,却处处透着古怪,置身其中,她不得不做些什么。
听玉儿的意思,她已经明白了当前的处境——祭祖,然后当家。没有第二种选择。
可是这个家,究竟怎么当,是傀儡,还是掌权,却还是操控在她手里。
现在,她在赌。
这个口口声声自称“老奴”,面上却毫无奴相的曹无水,他看似没有心机的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那抹探究,她不会看错。
曹无水的心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终于,藏于衣袖内的左手微一握拳——
“夫人赐茶,老奴怎敢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