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梦中
（一）
夜色茫茫，凌云殿外执事的宫人点亮了回廊上的琉璃宫灯，光晕蔓延开来。
穆清柯吩咐一干人等全在凌云殿外候着，只留了我一个人在里面伺候着。众人疑惑不解，李月兰只是瞪着我，一脸的不屑。
翩然嘱咐我道：“即使如此，绫嫣你好生在里面伺候着。我便先回昭阳殿去。”
“翩然！”我叫住她，心中恐她疑我。穆清柯在众人面前这般，叫我如何说得清楚。
“傻丫头，我知道的。不用担心。”翩然握住我的手，眼中皆是清澈之色。我当下放下心来。恐怕也只有翩然才会这般信任我了吧。
来到里间，穆清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无边的夜色。突然他说道：“你定是有很多话要问我了。我猜得不错吧？”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洛天的死，他一直瞒着我。“你是怕我自寻短见跟着洛天去了吧？”说完，只觉得面颊一片冰凉湿润。
“嫣儿。”他轻唤道。上前伸手拭着我眼角的泪，只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咬紧了牙关，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双手紧握着，直到指甲没入了掌心，感到钻心的痛。可是再痛能有心痛吗？
“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他伸手揽我入怀，轻抚着我的背。那么温柔，第一次在他的怀里让我感到了安心。似乎是想起小时候，夜晚在院子里纳凉时，爹爹抱着我轻轻的为我摇着扇子，让我安心的睡去。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他的肩头号啕大哭起来。洛天，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扔下我呢。洛天你个大混蛋，你和我还有约定的啊，不是说好要陪我看遍世间锦绣山河吗？洛天，你回来啊。你回来好不好？
“嫣儿。”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他的怀里，这怎么可以呢。挣开他的怀抱，一把将他推开。他有些惘然的看着我，不解我意。我睁圆了眼瞪着他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洛天。若不是你，洛天会出事吗？云扬恨的是你，该死的人也是你。是你间接害死了洛天的，是你，是你！”
“嫣儿。”他有些受伤的望着我，可是原谅我，我顾不得那么多。
“别这么叫我。”我打断他的话。说完我转身往外间走去。他却上前拦住我的去路。
“你要去哪里？”他急着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去死。”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洛天的愿望是希望我好好活着。只是洛天，没有了你，我怎么可以好好的呢！
穆清柯却紧紧盯着我，突然他上前一把将我搂紧怀中。“嫣儿，好好的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照顾你。”
“你放手。穆清柯。”我有些怒，竟然直呼了皇帝的名讳。
“不放。”他的语气让人不容置疑。
我使劲挣扎着，对他又踢又打，他仍是丝毫放开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搂得越来越紧。只是他今日受了云扬一掌，现在身体也是虚弱。竟有些体力不支起来。我趁势一用劲将他推开，不料，却撞在了一旁的桌角。正欲往外走去，却见他脸色越发的苍白起来，额见密密麻麻的汗珠冒了出来。一时间，我也乱了方寸，莫不是伤着哪里了，不要弄得他伤上加伤才是。想来刚才也是自己无理取闹。因遇着洛天的事，便一通气都撒在他的身上。心中有些愧疚，便来到他身旁扶他道卧榻上躺下。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宣太医来瞧瞧？”见他这样终是不放心。
“不要。”他摇了摇头，一把抓紧了我的手望着我急道：“你别走。”
想着他本是为了我才受了伤，见他这样，我也于心不忍。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见我不走了，似乎放下心来，面色也逐渐缓和过来。
“嫣儿。”他缓缓开口道。
“嗯。”
“我宁愿死去的人是我。你知道吗？”他望着我继续道：“这样也许你会一辈子记得我，就算记不得，你还可以和洛天在一起。”
“别说了，人都已经死了，不重要了。”
“你心里是恨我的吧？”
我心里恨他吗？我看着他道：“你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且他是护国大将军，他为你做的都是应该做的，这是他的职责。就算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的。”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穆清柯漆黑深邃的双眸看向我，温柔得让人移不开眼来。
“放我出宫吧！”我幽幽开口道。
握着我的手一紧，他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他顿时不在言语，只是放开了我的手，紧闭了双眼。不再看他，我起身离去。走处不远听见他在身后道：“等朕的伤好了，朕亲自送你出宫！”
我驻足，他自称朕。“奴婢谢皇上恩典。”
（二）
倚着窗前，看着朦胧的月色，突然觉得身心疲惫。反复抚着手上的飘花翡翠白玉镯，想着和洛天过往的种种。
“洛天。”轻轻的呢喃着他的名字，有冰凉的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滴在手背上，绽开一朵花来。
突然只觉得心中一紧，有些体力不支，扶着桌角走到床边坐下。心口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紧咬住双唇，生怕自己忍不住疼痛叫出声来。额间有密集的汗珠，湿了额前的碎发。把自己的身体紧紧的蜷缩成一团，试图减轻些痛楚。只是心中的疼痛一点也没缓和，反而疼的更加厉害。
“洛天，你在哪里？”我哭喊道。“洛天，洛天……”
恍惚中，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包围。空气中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似兰似麝香，却又更加清芳。浑身顿时觉得舒畅，心口的疼痛也渐渐缓和。
是谁呢？我在谁的怀里。欲回头看个究竟，怎奈却提不起劲，只觉得困倦异常。
“洛天？是你吗？”我梦呓般呢喃道。
身后的那个人身子似乎一僵，然后只是紧紧的从后面环住我。
“洛天？”我强撑着继续询问道。身后却没有一点动静，难道我此刻是在梦中。想到此处，便自然的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醒来之时，见天边已经微微发亮。从床上坐起来，心中一惊。昨晚，是梦吗？如果不是梦，那人会是谁呢？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又是从何而来呢？起身下床打开屋门，看到凌云殿偏殿的小宫女珠儿正在洒扫院子。她见我伫立在门前，朝我一笑，道：“绫嫣姐姐，这么早就起来了啊？”
我对她报以一笑，再不言语。只是愣愣的看着外边的小园里，已是秋末，但园里依旧花团锦簇。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道：“珠儿，昨晚值夜的宫人是哪些？”
“可巧了，昨晚是我和小怜值夜。我现在做完这点活也完事了。”珠儿笑道。
“那你昨晚可曾见有人来偏殿这边的小园？”我心中疑惑，昨晚，真的只是梦吗？
“没有啊！”珠儿不解的望着我。
“有没有可能是你没注意？或是打了盹没发现呢？”
“不会的，昨夜我和小怜一直在绣花样子，打璎珞。后来夜半时分，凌云殿正殿那边还过来几个小公公和我们玩笑了一番。直至天明时分才散去。”珠儿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有人我们一定会看到的。”
见她如此说，心中黯然。
珠儿许是见我脸色不大好看，询问道：“绫嫣姐姐，你没事吧？”
勉强朝她一笑，“没事，你忙去吧。”
珠儿应声便继续去做着手上的活儿。留下我一个人依靠在门边。秋风瑟瑟，吹得耳旁的头发纷飞不止。空中的树叶一片片盘旋而下，珠儿刚扫过的地面上又落了满地的秋叶。只是，今后的漫漫长路，数不尽的秋，我该如何度过？昨晚，还真是自己发梦，暗自嘲笑自己。楚绫嫣，你认命吧！洛天已经死了。一想到洛天，鼻间不由得一酸，如鲠在喉。
“楚姑娘……”
循声望去，竟然是穆清柯身边的太监余总管朝我这边走来。
“有事吗？”我问道。
余总管说道：“楚姑娘，皇上说云公子发回江州的灵柩已准备好，让我来问问你，还有何吩咐没有？”
余总管对我态度恭敬，想来从昨日穆清柯为了我受了云扬那一掌之后，整个宫中没人不会知道我楚绫嫣了吧。
“那云公子的灵柩此刻在何处？”
“在凌云殿下的敬轩房里，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那有劳余总管带绫嫣去看看如何？”去送送他最后一程吧。
“姑娘这边跟我走便是。”余总管笑道。
跟着余总管一路行至敬轩房，便看见云扬的灵柩。云扬，昔日那个眉眼俊秀的少年郎。那时，他和洛雪看上去如一对璧人。何曾想到会是今日的结果。我本该恨他的，是他害死了洛天。可是，想起洛雪我便再也恨不起来。转身来到敬轩房外，在廊下的花坛里折了一枝月桂花，放在云扬的灵柩上。
“余总管，启程吧。”我淡淡说道。
这时候，云总管便叫了几个壮汉进来。将云扬的灵柩装车朝宫门外驶去。我便跟在车后。行至宫门，余总管说道：“楚姑娘，在这里停了吧。”
我停下脚步，看着宫门外云扬的灵柩。朝余总管点点头，便往回走去。转身的瞬间，似乎看到宫门外一抹纤白的身影。难道是洛雪？我心中一惊，急忙转身。果真是洛雪。她站在离云扬灵柩的不远处，一身白衣，看着云扬的灵柩，风轻云淡的样子。
“洛雪……”我急忙叫道。不知她要去何处，只是她是洛天唯一的亲人。叫我如何舍得，如何放得下？
洛雪回头望着我，朝我浅浅一笑。瞬间觉得洛雪那一笑足以倾城。只是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拉着洛天的手撒娇的小姑娘。云扬的灵柩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朝一旁的石梯上奔去，再看时，哪里还有洛雪的身影。
洛雪，不管你在何处，你都要好好的。不止为你，也为洛天。
（三）
回到凌云殿，正看见穆清柯手撑着凌云殿外的玉石栏杆上。玉白色的绣金线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更加的尊贵傲然。走到他身侧，微微屈膝行礼。“皇上。”
他转身见了是我，低头看着我道：“去送了云扬回来了？”
“是。”我应道。
“其实。我不想他死的。”他缓缓说道。
“我知道。”他对云扬手下留情了，不然他不会叫洛天去做这件事情。只是结果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云扬的抵死抗争，和洛天的意外。是他不曾料到的。
我们俩并肩而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凌云殿下的宫殿园林。这宫中的一切在凌云殿上看下去，都显得渺小了。凌云殿是皇城最高的顶端。只是在这个最高位置上的人，他的一生，何其孤寂。天边的一群大雁正往南边迁徙，只听到空中的大雁哀鸣之声，想必是有同伴受袭。
转头看着一旁的穆清柯，他也正巧回头看着我。对上他如星子般双眼，看见那眼中流动的光芒，不由得失了神。
“你打算出宫以后做什么呢？”穆清柯有些踌躇的问道。
我抬头看着他一笑，说道：“皇上，你看这凌云殿下的景色如何呢？”
他不解其意，疑惑的看着我。
“很美吧？琼楼玉宇，富丽堂皇。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看着他继续道：“只是我想去看看更多景色，去更多的地方。”
“那你会去哪里？”他急切的问道。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塞外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江南的秀美灵动，蜀中的奇峰险峻。任何一个地方，踏遍千山万水。”
穆清柯看着我轻轻一笑，不再说话。
“你知道滇南的丽江吗？那里保留着少陵国最古老的民风。他们淳朴热情，不似世俗中的人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且他们那里的男子，一生只能取一个女子为妻。”
他看着我一愣，道：“你所说的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那样的吧！”
我点点头转身看着他道：“你知道我和洛天的约定吗？看遍世间锦绣山河。”顿了顿继续道：“从今以后，我会替洛天完成我们的这个约定。他没做到的那一半，我替他完成。”
穆清柯却一步上前，紧紧将我搂进怀中，仿佛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中一般。
“皇上。”我轻叹道。
“嫣儿，我听你说得那般美，也想放你出去。可是，你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你吗？”他悠悠的说道，语气中尽是哀伤。我竟有些不忍。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他继续说道：“朕贵为一国之君，这锦绣山河都在朕的掌握之中。你想看这世间的锦绣山河，朕陪你一起便是。”
伸手轻抚上他的背，缓缓道：“皇上，你知道我和洛天的约定前面还有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他问道。
“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看遍世间锦绣山河。”
他搂住我的身子一僵，揽着我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道。
“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继续道。
他缓缓重复着我刚才说的话：“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然后怔怔的看着我，良久才道：“罢了，朕放你走。”说完，他转身朝凌云殿内缓缓走去。
原谅我，我的心已经交给了洛天，无论生死，此生不换。
夜，微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穆清柯已经答应放我走了，只是为何心中竟有一丝不舍呢？
脑中一片混乱，觉得疲惫不堪。恍惚间，又闻到昨晚的那个味道。若有似无的幽香，似兰似麝。心中渐渐的安宁起来，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闭上双目侧身睡下。
“洛天，是你吗？”和昨晚一样，是谁给了我温暖坚实的怀抱？是洛天吗？
努力想睁开眼，可是实在困倦不已，连眼皮也撑不开。
“洛天！”我呢喃道。
可是还是没有人回应我。难道我真是再做梦？
“嫣儿。”
谁在唤我？洛天，是你吗？洛天？
……
次日天明时分醒来，翻身一看。床边竟也是空荡荡的，那幽幽的香味也没有了。我在心中期望着，也许洛天没死，他悄悄的回来看我，想要给我一个惊喜。然后他施施然的从人群中走出来执了我的手道：“绫嫣，我回来了。”难道昨晚又是一个梦？只是为何这个梦境这样的真实？怀中的温度，心跳。就连他对我的爱怜，心疼。我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可是，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一切都是个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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