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伊水在天有灵,千钧一发之际,颜姝回了神,急忙偏过头去,于是,白非的唇便从她的脸颊滑过,短促得似有若无,她便也装作若无其事,一骨碌爬起身,低头拍身上的雪,藏着那发烧的脸。
颜姝躲开的一刹那,白非眼底一黯,虽说早有预期,今日之伊儿非比昨日,可面对她小心拿捏的分寸,他哪能完全做到安之若素呢!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日之誓言犹在耳际,伊人之笑颜宛在眼前,可那份相知相契,已无影无踪了……终是,眼中蕴了笑,轻柔地替她拂去发上的雪花,握了她冻得发红的小手,踏雪而行……执子之手,永不言弃。
经历了方才四目相接的悸然,颜姝玩心已敛,乖乖地任白非牵着往坡上走。雪仍然散散漫漫地飘着,落地无声,寂静之中,有某种东西缓缓地弥散开来,她想起很久以前,妈妈去接她放学,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雨中一步步地走,虽然风很大很冷,心却温暖。蓦地,想哭。吸吸鼻子,道:“白非,如果哪天,我突然不在了,你不要难过,要笑着生活下去,知道吗?”好似觉得不够,又抑着鼻音几乎用吼的:“不然,我会生气!你要是胆敢老苦着脸,我即便是做了鬼,也不会原谅你的,你记住了——”
白非整个人滞住,维持着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的姿势,良久,方转过头,眸底寒光潋滟,透着凄冷,哀伤,喉头动一动,本想说声好,可终是难敌真心,嗫嚅出的声音是:“你……你真的……要离开我?”
“生死有命!”颜姝凄然一笑,“你们……我们,许来世吧,来世相见,相伴一生一世。”仰起头,漫天雪花,不知何时舞出张密密的网,温柔地覆压下来,虽是轻曼,却无可避躲,正如人的宿命……伊水,与他许下来生,是否如你的愿?
我们,许来世吧……恍如一袭春风吹来,白非的心湖瞬间解冻,原来她说的是这个,几乎不曾将他吓死。忽然竟有种劫后重生之感,慢慢地将她拉近,垂眼看她,粉颊娇艳,樱唇柔媚,眉目如画,羽睫忽闪,挟朵雪花在跳舞,却是一副离愁无限的模样,当下又是感动又是怜惜,抚着她的发柔声道:“你身上的毒不碍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不是担心这个……”颜姝摇摇头,可以预见死亡,是好是坏她也弄不清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福祸。意外的事说不准的,万一哪一天……你可不可以先答应我?这样,我也可以走得安心点。”
白非怔了半晌,缓缓点头,声音有些哑:“好,我答应你。”
“那我就放心了!”颜姝如释重负,举步缓缓而行,口中继续如交待遗言般地说着,“如果我不在了,你可否帮我侍奉我娘?”白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算是许诺。她越发安心,接着说:“我娘这些年被飞鹤门拘着,想想一定吃了很多苦,如果可能,我真想常伴她左右,好好地孝顺她……以前,没把我娘的事告诉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愿要你有负担。他们答应过我,只要完成十件任务,就能换回自由,这次,是最后一件。”她小小地发挥了点想象,猜着伊水的心思,估计她对白非瞒着身份也就只有这个原因了。
白非的心忽然一阵狂跳,指节颤动,道:“你想起从前了?”
“没,没有!”颜姝猛然意识到自己扮得有点过了,赶紧找话自圆其说,“一想就是这么回事嘛!我自己的心思,难道我会不知么?”
“我是你的夫君,是你可以依靠的人,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白非神色凝重,而温柔,“不然,我会心痛。”
颜姝道声好。一时间又有些内疚,觉得自己这样扮伊水,虽是情非得已,但终究也是在骗他,还是最残忍的那种欺骗,连痛失挚爱遽然一恸的机会都给他抹杀掉了,伊水已去,他却浑然不知,且在这里对陌生的她嘘寒问暖百般呵护,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真相,那将情何以堪啊!她还是该为他做点什么!心念一动,便道:“给我说说你的事好吗?让我重新了解你。”
听她如此说,白非心中一颤,眼都湿了,重逢以来,此刻最是让他感慨,哪怕她为救他受伤之时,他虽然心折,却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看到希望,未来和她在一起的希望。
“不太好说呀?要不这样,我来问你答。”颜姝略一思索,“先说说你的家人,还有你的师傅。”
好巧,当年她也是这么问的。轻笑一声,以低沉的嗓音作答:“我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十岁那年,遇到了恩师,跟他一起生活了六年,而后又是十年孑然独行,直到去年,遇到了你……”
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竟是短短几句话而已,如此简单,如此沧桑,他与伊水,算得上同为天涯沦落人了,可惜终是未能走到最后。“我们才认识了一年?”讶然问出的却是这句,又补一句,“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是啊,我们相识才不过一年,却好似已识了一辈子。”白非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思绪飘回到旧年三月,那濛濛烟雨之中,翩然徐行的丽影,不觉唇角微扬逸出一丝笑,“那天下雨了,你没有打伞,而我……”
“你有伞,于是,就借了伞给我?”颜姝唏嘘,这不是断桥偶遇么?
白非微笑,摇头:“没有。是我走得急,撞到了你。”
“然后呢?”
“摔坏了伞。你过意不去,要赔伞给我,而我,更加过意不去,也要赠伞给你,所以……”白非的嗓音都带着些烟雨的气息,异常悦耳。
颜姝感觉牙有点酸,甩了白非一眼,道:“你那是故意的吧?故意撞上了我,为了搭讪!”她默认了这是在讲别人的事,倒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也没理会在白非眼里,她就伊水,这么自恋大胆的言论坦荡荡地就抛出去了。
白非一窘,不,其实是甜蜜,他朗声大笑,低眉敛容认罪,飞扬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对,我是故意的。”
“可怜伊水真傻,还差点赔进把伞去!”颜姝摇头嗟叹。
“你当时虽没有打伞,却是缓缓而行,如游园赏花般闲逸秀雅,我擎着伞低头疾行,不辩路况,两相撞下来,错的自然是我——你冰雪聪明,又岂会不知我是故意的呢!”白非悠然含笑。
“那我就是烂好心了。”颜姝复摇头。
“你既知我是故意犯错,还肯将错就错,这说明了什么呢?”似笑非笑望住她,从前因她的娇羞未曾以此作谑,不期然如今却能补回,莫非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咳咳,好吧,伊水同学与白非帅哥一见钟情,彼此彼此。这也没什么不意思的嘛,乃是一桩笑谈耶,遂迎着白非戏谑的眼神,挑眉道:“看到了吧,我这叫敢爱敢恨,女中豪杰是也!”
“如果你真跟我去了伞铺,那或许算是。”白非越发神清气爽。
“敢情我没要这个机会?”颜姝看着白非无比惬意的神情,有些郁闷,“你是说,我临阵脱逃了?”
白非莞尔一笑,她皱起的小脸是前所未有的可爱,直将他连日来心中的忧思扫了个尽。
“那后来呢?”颜姝又问。
“我们在客栈又遇上了。”白非笑得云淡风清,他的心情真是好到了极点。
她愣了愣,忽然展颜笑道:“还真是有缘。”
白非唇边的弧度瞬间大了些,随即又恢复淡笑模样。这看起来是何其意味深长的一笑啊,颜姝受此影响,顿时反应过来,竟是赞叹:“真有你的哦!”这小子居然跟踪了伊水,缘分不是非得天注定,还能靠自己!真是畅快!“我们悄悄地走掉好不好,不要再回陆家庄了!”又有一股心血来潮,说完满怀期翼地望着白非。
“好。”白非点点头,“不过——”
“没关系啦,就步行好了,回头再去想办法弄辆车。”颜姝笑得爽朗,更拉着白非奔跑起来。
“有车……”白非不忍扫她的兴,有几分欲言又止。
“是吗?”颜姝并未太在意,听到白非又说了三个字,也有人,便猛地站住,凝眸望向他。
白非抬手抚她的头,带些歉意,带些鼓励,冲她笑笑,复沉声道:“出来吧。”
很快,朱碧不知打哪里冒出来,似笑非笑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