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荡荡的鲛纱轻盈起舞,折折叠叠中漾出一阵忧伤而冷然的波澜。
宫内一片漆黑,只余了寝殿的门缝里,透出缕缕光亮,延至院外的花枝上,照亮几滴夜露。
“七爷,奴才给您添灯。”福禄告了一声,便推门而进。
一眼便瞧见主子正支肘倚案,闭目假寐,不由的放轻了动作,换下那盏烛泪长燃的烛台,让光亮更甚些。
赤漓洵阳捏捏眉心,徐徐的睁眼,初张的眸子迷朦而疲惫,看着福禄小心翼翼的给烛台搁上罩子,问道,“栖梦宫里可有什么异常?”
“回爷,方才来过一趟,只是……却停留片刻便走了,奴才就想等您醒来再报。”福禄垂着头,眼睛却偷偷打量主子的神色,见无异常才道,“看样子神色似是有些忐忑不安。”
赤漓洵阳俊赫的眉骨一挑,沉默片刻道,“去查查。”撑额的手放下,走离桌案。
“奴才遵命。”福禄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喊来守夜的小允子,便关上门退了回来。
“爷,奴才有一事不明。”
赤漓洵阳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说。”
福禄理了理思绪,分析道,“此次那位一逝,皇上便对战家再无顾忌且交由爷您处置,您却不但不借此机会堂而皇之的诛杀,反倒将那战府未来的家主羁押入宫为质,此番行迹让奴才不知该当如何了。”福禄扭着眉头,语到最后有些哀怨的嘀咕。
主子的事情,他一向能捉摸个五六分,而此事,却实实的一点都摸不清,隐隐的察觉一点,却万万不可当真。
抬头看了眼七爷主子,正眯着细狭的眼眸打量自个儿,慌忙跪了下来,磕头“七爷,奴才知道错了,奴才逾越了。”
“不碍。”意料之外的,他显的犹为安静,“此事你迷糊也是理应的,如若连你都能探知一二,这个游戏就无趣了。”他熠熠生辉的双眸,闪出如墨玉的光亮,于烛火中一闪而过。
“奴才愚笨,誓死效忠主子。”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显然对这些不是很在意,“栖梦宫里的冬荷不用再管她了,但那宫中不是分进去了新的宫人么?不求机灵懂事,能办好事情就行。”
“奴才明白了。”福禄赶紧起身,遵着七爷的命去交待,栖梦宫里进的人,亏得他留了个心思,那些新进的奴才里头,他是早相中了一个不错的娃子。
*
呼啸的夜风里,白雾阵阵,快要迷了天上的月亮。
纱帐里的青丝铺枕,姣好的身躯不停的挣扎,扭动,呢喃的口里满是焦急不堪,密集的汗液渗出额迹,眼角隐隐泛红,浓密的睫毛不时颤抖着,却张不开来。
似乎一阵阴风,卷起了一切,到了一块空旷的高台,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数量惊人,安静的观望着高台,目光随之探去,便觉的心猛的一缩。
那一阵被风吹起的白烟,挡不住那捆绑跪立在高台之上的数十人狼狈面相,他们身后束起的长长令箭上一个斩字,血红欲滴,一身污浊的囚服,像是无形的利爪要撕破视线这端的眼球。
这是怎么回事?这在哪里?天地都转了起来,却只看到一双双冷漠的眼睛,闪动着嗜血的兴奋。
远处的宅地里,来来往往的官兵从中搬出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然后一把火光冲天,毁去了痕迹。
“午时已到,斩。”粗嘎的声音惊的视线回头,那如高塔般的屠夫,手持银光大刀,上面的铜环叮噹作响。
不,不要……
“乾皇不公,愧为一国之主,想我战家忠效,却不得善终,老天爷,你待我战家不公……”仰颈的嘶吼声,在扬起的血雾中止声。
是战敖,战敖,爹爹呢?爹爹……
触目惊心的血,汇聚成一片小溪,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染湿了脚下的鞋边,那白色的底,沾了腥臊的血气,慌不择路的逃窜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死了?人呢?
所有的人忽然消失了,没有了。
“少爷,少爷,快醒醒,你怎么了,少爷……”
“啊——”一声尖叫,空洞的眼睛睁开时,一片漆黑中隐隐看见一个轮廓,“死了,都死了……”瘫软无力的双肩被人紧紧捉在手里,望着床帐的眼神渐渐在明亮起来的烛光中汇聚精神。
“什么死了?少爷,是浅秋,是奴婢啊,少爷。”浅秋只着中衣,额迹的汗珠细细密密的一层,却不敢松手去拭,生怕一松手,这个似丢了魂的躯壳便没了温度。
“浅,秋……”沙哑的嗓音,酸涩的眼睛,猛的全扎进浅秋的怀里,撞的她一个趔趄,脊背狠狠撞在了床柱上。
“呜呜……死了,我梦见他们都死了,爹爹,战敖,管家,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无娣把脸捂在浅秋怀里,声嘶力竭的哭喊道,那急促的喘息,哽咽到几乎讲不出话的嗓音,满满的让浅秋心疼。
抚着少爷的发顶,浅秋眼睛鼻尖一酸,眼角便湿了,“少爷不怕,那是梦啊,梦是反的,老爷他们必定会长命百岁的。”待无娣哭够了,便扶着抽噎的她直起身子,对视道,“更何况,少爷今天已经做的很好了,有少爷在宫中,您会保护老爷,会保护战家的,是吗?”
无娣红肿的眼睛眨了眨,颤抖的心房慢慢在温暖,安歇,看着浅秋心疼的替她拭泪,迷茫道,“我…可以吗?这宫中,像个没有阳光的笼子,这宫里的人像涂了彩釉的泥人,看着鲜光亮丽,可胸腔里的心却像毒刺,比那一根根无形的笼柱都让人绝望,不敢靠近……”
“少爷,少爷……”浅秋拥紧怀里的小人儿,胸脯酸的像要胀开一般,“放心,有浅秋陪您,不管在哪里,您都不是一个人,您有老爷,有我,还有战敖那个小狼狗,您忘了吗?府里的仆人们也喜欢您啊,我们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老爷还在宫外等着您回府呢,奴婢不会说话,可想告诉您,宫中再可怕,都有奴婢抹掉脚袜和你一起走,绝不会让少爷孤苦无依,无援以助的。”拍着怀里的人儿的脊背,浅秋的心随着吐露的字句,平静下来,温暖的笑勾在唇角,轻轻的蛊惑一般道,“浅秋不会离开少爷的,永远不会……”
“嗯,浅秋要陪着我,看着我如何将战家的仇敌一点点拨掉,我会的,会让战家荣宠加身,会让天下人都不敢再打战家的主意,无论是谁。”轻轻的话语变的狠厉,像失了心的疯子,不顾一切的想要去做些什么一般。
浅秋笑着,却看着本应童颜欢笑的少爷如此偏执,不忍再劝,只能点头着,笑脸上却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烫的从下巴滑落在无娣的手上。
“浅秋,你陪我睡好不好,大概……大概是今天太累了,只有今晚,再让我躲藏在你怀里,睡个……安稳觉吧!”无娣垂着头,看着手上的液体,抬起头,饱胀湿红的眼睛努力的弯起,瘪成一个难看的笑意向浅秋,也向自己解释。
“嗯,奴婢陪少爷睡,少爷不用担心,且好好休歇便是。”拉扯着锦被,替无娣盖住身子,自己也缓缓的躺了下去。
外室的纱帘在舞动,帘后的阴影处,一个蜷缩的身子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泪集满眶的看着渐于平息的内室床榻,将头埋进双膝,双肩耸动。
冬荷自回了这栖梦宫,颤抖的身子便没有停过。
她觉的,这宫中再无自己的生路了,她背叛了七皇子,背叛了七爷,而现今的主子也已怀疑她了,她该如何才能继续在这宫中苟且偷生下去?她一介不闻不问的小小宫女,竟以为就可以在这阴谋不断的深宫中小心周旋转吗?
栖梦宫里的第一夜,让战无娣倒下的,不是宫廷,而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