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这么紧要,把你气成这样?”赵顼微笑开口,试图缓解气氛。
狄咏脸上的冰霜瞬间化解,仍旧一副春光灿烂的模样,慵懒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樊楼的朱颜小姐送给我的一块玉佩。”
“朱颜小姐?”狄咏此言一出,人群中哗然一片。
若说狄咏是东京城所有女子爱慕的对象,朱颜便是东京所有男人意淫的对象。担负着“东京第一美女”的称号,朱颜在市井中的知名度绝不比狄咏低。
小姐,在天水一朝,是妓女的专称;而朱颜,是东京第一大酒楼兼青楼——樊楼的头牌。
传闻她貌若天仙,兼之歌舞双绝,一曲千金,一舞万金,身价在东京行院一时无俩。东京不知多少富贵子弟人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听美人一阙菱歌,一支胡旋舞。
只是,她清高自傲,凡俗皆不入眼,若是胸无点墨,腹无珠玑,在她的刁难下败阵,纵使腰缠万贯,也难见佳人一面。自一年前在樊楼出道,迄今为止,入幕之宾也凑不够一双手。
这样清高的女子,竟会对以青楼浪子闻名的狄咏赠以美玉?
《诗经》有云:投之以琼瑶,报我以木瓜。
赠人美玉,形同私定终身。
不过,狄咏之容颜,纵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只怕也愧于面对,朱颜为之心动,也是理所当然吧!
狄咏心头暗忖,忽地一丝不安:难道,小丫头的反常是因为对天人般的狄咏动心了?
赵顼听了狄咏的解释,惊愕地扬了扬眉,随即扑哧一笑:“怪不得你又急又气,美人相赠的物件,若是丢了,可比官印丢了还麻烦。”
狄咏却又变得浑不在意起来,笑如春花:“算了,不过一块玉佩,也不值什么。看这孩子瘦骨伶仃的,便让他拿去换了钱补给家用吧!”
赵顼闻言微笑点头,又向那少年敦敦教诲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偏要来做这偷鸡摸狗之事?”
少年只将头紧埋在胸口,两只小手紧抓着破碎的衣襟,因羞愧和耻辱,浑身颤抖,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露出两个大脚趾的鞋面上。
王雩一手护住少年,冷冷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侮辱人?你有本事在这里教训一个小孩子,不如到那金銮殿上教训一下逼着他成为小偷的君王!”
赵顼愣住了:“他做小偷怎么是官家逼的?”
王雩冷冷一扬眉:“一个贤明的君王,应该让整个国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作为一个君王,无法庇佑自己的子民,让他们无饥馁之忧,就是失职!没有人天生就是小偷,如果不是生存艰难,谁会放弃自己的尊严,出卖自己的良心,去做那偷鸡摸狗之事?如果他有人怙养,何至于流落街头?如果他有人教育,何至于沦为盗贼?他之所以到达这步境地,不正是被那失职的君王所逼吗?”
看着赵顼的脸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抽搐模样,赵颢不由嘴角微翘:这个丑女人,倒是有点意思!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禁军打扮的军士骑着一匹枣红色高马急速驰来,待离得近了,一跃而下,在赵颢前停下:“二公子,碧芜阁着火了!”
“什么!”赵颢的片刻的微笑顿时凝固,两道剑眉顿时凌厉张开,整个人透出一股杀气来,将周围人都吓得退离三尺,生怕被殃及无辜。
碧芜阁是岐王妃住的地方,听内探说,三年前岐王妃死后,岐王就一直没再纳妃,只终日对着碧芜阁呆坐……
毕简思忖着,只听得“噗通”一声重响,却是那军士一个腿软跪倒在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张都知还在忙着救火呢!……”
军士话没说完,赵颢飞身而起,落在军士骑来的枣红马上,一抖马辔,一夹马肚,掉转马头便扬蹄向北而去。
“哥哥!”马蹄刚掉转过头来,前边忽地一声惊恐的哭喊,一个年约六七,浑身脏兮兮,一头稀松干枯黄发的小女孩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脚下一个踉跄,一头奔到了马蹄下。忽如其来的惊变,让小女孩原本菜色的小脸蛋刹那变得惨白,黑葡萄般的大眼珠里盛满了惊骇,浑身动弹不得。
马蹄急剧下落,赵颢急忙紧紧地拉紧马缰,延缓下坠速度,一声大喝:“快滚!”
那小女孩本来就惊骇万分,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吼,更是小脸惊恐,丝毫挪不动脚步。眼见疾劲的马蹄便要当头砸下。
围观众人不由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少别过脸,不忍看那即将到来的惨剧。
赵颢只觉得时间被无限地拉长,灵魂正随着马蹄的下坠之势一分一毫地堕入无间地狱,忽地一顿,马匹定格在了空中,时间刹那静止,一道郁金香般鲜艳的影子擦着马掌飞过,黝黑的面目上,那双流光溢彩的明眸一瞬相对,让赵颢恍惚失神。
马背毫无预料地直直下坠,赵颢一个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来,方回转神来。若非听到人群的欢呼,他几乎认为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回头,只见方才偷东西的那满脸菜色的少年,双膝一软,跌跪在马屁股后,双手颤抖,湿黏黏地沾了一手的马尾;面上,高压下的酱紫色逐渐褪去,豆大的汗珠仍旧不停地往下流淌,脸上还未消散劫后余生的惊恐。
难道,刚才竟是这少年拉住了马尾,让整匹马的坠势停了下来?
赵颢几乎不敢相信,看着众人同样震惊的神色,却不得不相信。
好个大力士!这少年,看来很有培养前途呢!
赵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瞥了眼摔倒在一旁的王雩和那小女孩,确定无大恙,一挥马鞭,又疾速飞驰而去。
“瑶瑶!”少年这才缓过劲来,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一手搂住小女孩,失声痛哭起来。
小女孩惊吓过度,呆呆傻傻,此刻被哥哥抱住,才“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雩儿,你没事吧?”毕简目瞪口呆过后,忙赶过来,扶起王雩。
王雩鬓发散乱,秀眉紧皱,似乎摔得不轻。明丽的衣裙已沾满尘土,手肘处隐隐透出一道血痕,透在郁金香色的衣料里。裙角也被刮破一大道口子,露出内里素白的裤子。
“可恶,这么多人,竟然飚马!”王雩盯着绝尘而去的紫衣青年,恨恨一声。随即又掏出一块素帕,给小女孩擦了擦眼泪,微微一笑:“快别哭了,都成了小花猫了。”
少年忙一手牵起小女孩,要给王雩下跪磕头,小女孩却是痛呼一声“疼!”大眼睛里,晶莹的泪珠一下子飚了出来。
“哪儿疼?”少年急忙问道。
“腿。”小女孩眼泪汪汪。
毕简蹲下身,在她左腿轻轻捏起来,捏到脚踝处,小女孩“啊”地尖叫起来。
“骨折了,得快些去看大夫。”毕简微微皱眉。
少年闻言只抿紧了嘴巴,缓缓低下头。随即抱起妹妹,低低一声:“谢谢哥哥、姊姊!”便要离开。
“等等!”王雩一眼撇到对面的赵顼,叫住了少年,拉着他径直走到赵顼前,手一伸:“赔医药钱!还有我的画!”
赵顼张大了嘴,似乎看到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容温和的气质一瞬间被打散,陡然升起一股凝重的杀气。
王雩见状大怒:“弟弟撞伤了人,哥哥赔钱,天经地义!你想怎么着?杀人灭……”话没说完,忽被赵顼拦腰一抱,扑入他怀中。温润的香气自他衣襟扑入鼻中,头脑微醺,心如鹿撞,却又温暖而安定。
“你干嘛!”下一秒回过神来,王雩羞窘至极,呵斥一声,正要推开他的怀抱,耳旁“呼”的一声锐响,让她不敢动弹。眼前一道寒光擦着青年的衣袖飞过,强烈的劲气带起两人发丝飞扬,各有一缕随剑锋而断,最终随着剑气纠缠到一处,飞向远方。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人群中扔进一颗炸弹,众人尖叫着四下逃散,如同溃堤后的洪水,席卷四方。菊花架被推倒,花盆摔碎,花枝连根拔起,一时间,五彩缤纷的花瓣漫天飞舞,或飘坠入天街两侧的御沟,或在马蹄下辗转成泥,蔚然壮观。
一瓣绿菊随着气流轻飘飘落在剑身之上,澄澈如水的剑光倒映出主人的脸。剑的主人是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鬓若刀裁,鼻如钩挺,倒也生得颇为英俊。只是,右颊上一横一竖两道鲜红的刀疤交叉形成的十字,让那张原本英俊不凡的脸透出冷煞森寒的气息来。
“蓬莱阁,十字斩?”一旁的毕简低呼了一声。
青年闻言,瞥了毕简一眼,见是个瘦弱的书生,不再理会。眸中寒光一闪,挽了个剑花,向赵顼刺来第二剑。
狄咏的惫懒浮浪神态顿消,整个人变得锋芒毕露,一记连环腿,将剑客来势减缓,一边厉喝:“护驾!”
随着他的大喝,四下里四五个普通市民装扮的青年纵身飞出,刀剑铮鸣,向刀疤刺客攻来。刀疤刺客从容反攻,几个剑花快速挽出,便有一人受伤倒地。
“好快的剑!”狄咏一声低呼,随即护住赵顼:“官家,上马车!”
王雩闻言大惊,抬头望向赵顼:“官家?你是皇上?”
“丑八怪,还呆着这里干什么!碍手碍脚的!”赵顼未及回答,狄咏怒斥一声,一手将王雩推开,迅速带着赵顼向马车跑去。
才走两步,只觉得背后一阵剑气直刺而来,狄咏一转身,便见眼前一道寒光冲面而来。若是躲开,自然躲得过,可身后便是赵顼……
“子澈!”赵顼感觉异样,扭头便看到刀疤刺客手中长剑直抵狄咏心口,不由失声惊呼。
“呲”地一声,火星四溅,狄咏身前忽地多了一柄匕首,月牙一般未开封的刀刃,堪堪挡住刀疤刺客的剑尖。
郁金香长裙的少女双手持匕,牙关紧咬,一脸紧张,额上已是一层微汗。
“找死!”刀疤剑客眸光一寒,正要发作,眼角余光撇到少女手上的匕首,神色一滞:“逆刃刀?你,你是谁?”
“快呆到马车里去!”狄咏趁机将蓝衣青年往后面一推,同时一脚勾起一把倒在地上的护卫摔落的长剑,向刀疤刺客攻去。
刀疤剑客回过神来,立即挡住,片刻两人便斗在一处。
赵顼看了片刻,见狄咏并未处在下风,飞身向马车奔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刀疤刺客飞身而起,跃过狄咏,又持剑向赵顼背心刺去。狄咏急忙飞剑去挡,不过片刻纠缠,赵顼已安全进入马车。
看到两人进入马车,狄咏不由松了一口气,方一松懈,眼前一道寒光一闪,胸口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整个人委顿在地。
刀疤刺客冷冷一笑,一个箭步,飞身而起,长剑如虹,向那云锦车帘刺去。
王雩大惊,急忙要飞身去挡,却被毕简一手拉住:“你不要命了!”
王雩急道:“那赵顼,是官家。”
毕简淡淡一声:“我早猜到了。皇家的事情,能不理最好不理,我们走吧!”
王雩急道:“不行,官家不能有危险!”说罢,便要挣脱毕简的手,谁料竟是他的手静如铁钳一般,丝毫挣不动。
“你,干什么,放手!”王雩不由大怒,来不及斥责,只听得四周一阵惊呼,那刀疤刺客的剑尖已刺入云锦门帘之内。
只是,“咚”的一声闷响,剑尖却是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再不能前进。刀疤刺客愣了一下,随即长剑一挥,整块云锦车帘被割下,却见帘后铁板一块,天衣无缝。
王雩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那花孔雀一直让官家上马车,原来马车里有机关啊!”
毕简淡淡一笑:“即使是微服出游,毕竟是天子,该做的防卫工作肯定会到位的,倒是你,瞎担心。”
王雩闻言道:“天子一人性命系天下万民福祉,我怎能不担心?”
毕简淡淡道:“雩儿说得太严重了吧!那些上位者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无论谁做皇帝,老百姓还不是一样的过日子。”
王雩正色道:“简哥哥你这话错了。谁做皇帝,的确与百姓生活无碍。可是,哪一次的王朝更迭不是鲜血漂杵、生灵涂炭?若官家突然驾崩,天下必然****,兵戈一起,又有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话未说完,忽地脖子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全无意识。